小树在飞快长大,我在飞快地成熟,我爸妈则在飞快地老去。爸爸妈妈老了以后,他们的心态有了很多变化,变得很古怪,变得畏首畏尾。我希望他们能多享受下这个繁华的世界,所以我买了很多东西给他们,他们却总说没必要。
我不止一次想送部车给爸妈,这样他们就会方便许多,但他们要么说没必要,要么说人老了学不了车了,所以我很有些情绪,买台车花不了我多少工资,为什么他们就不肯享受一下。
商量来商量去,眼看爸爸妈妈就要同意我给他们买车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又悲凉地反悔了:“我们已经老了,将就着骑骑自行车就好了。”我说:“下雨呢?下雨怎么办?”爸爸说:“下雨可以穿雨衣啊。”我说:“你穿雨衣妈妈也穿雨衣吗?”妈妈抢着说:“下雨天我一般不出门的。”我气呼呼地说:“好,你们就继续这样将就着过日子吧。”妈妈这时候说了一句话,让我清醒了许多,她说:“儿啊,我和你爸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我们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好得不得了了。”
每月月底,如果我不回家的话,我就会派车去家里把爸妈接到这里来住。爸妈虽然已经老了,但依然是我心中的靠山,很多时候我都需要他们的安慰与支持。
年底的一个温暖冬日,妈妈和已经长到快一米五的小树去黔灵山拜佛去了,我则和爸爸在家围着茶几喝茶抽烟。
我指着心脏对爸爸说:“我现在经常心慌。”爸爸说:“你慌什么?”我说:“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会很习惯这里,这儿有我的家,有我的家人,有我的事业,有我的好多好多朋友,有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街小巷。问题是,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就会心慌,因为我以前从未想过自己要和这里有什么关系,我是在一个女人的引导下来到这里的,结果那个女人走了,而我却留下了,所以我心慌,觉得自己是被抛弃在了这座城市——这时候我会觉得这里是一座鬼火闪烁的可怕城市,我很想逃脱出去,可是我往哪儿逃呢?爸爸,你能不能帮我想一个目的地出来。”
爸爸沉吟半晌,然后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回家呢?”我难过地说:“不可能了。”爸爸说:“我知道你的想法,我想说的是,不管怎样,都要记住家是你的故乡,有很多亲人在家盼望出门在外的你平平安安,另外,如果碰到合适的姑娘,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犹豫了,赶紧给自己找个伴吧,爱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妻子。”
有两件事,爸妈一直很难理解我,第一件事是我很渴望婚姻渴望妻子,第二件事是我很渴望在出走多年后再次融入我的生身故乡。
夏天,老家传来的一个消息强烈地刺激了我,廖莎自杀未遂——“廖莎”是“初恋”的名字,我现在已经不愿意也不能再用“初恋”这个绰号称呼廖莎了。
廖莎嫁人后的生活一直不顺,没多久就因为性格不合和她那个做尸体防腐的老公离了婚,然后又从化工厂辞职下海做服装生意。本想着会狠狠地发财,谁知亏本亏得一塌糊涂,最后借了钱在河街开了一个档次很低的、只有开桑塔纳和捷达的男人才会光顾的茶馆,勉强能糊口度日。
我从茶馆门口路过了好几次,还有一次把车停在了马路对面暗暗打量坐在茶馆门口和一群打扮得土土的中年男人打情骂俏的廖莎——很明显,她已经不能再从小伙子身上收获到爱慕目光了。
看着廖莎在风中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我感到由衷的开心,在时间中穿行了三十年之后,我知道很多人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所以能在旧地看见旧人没办法不让我开心。打量一会后,我发动汽车走了,也许是廖莎注意到了这辆车的“xA”车牌,所以我在后视镜里看见她用目光送了我很远。这一刻,我猜廖莎一定想起了年轻时的我们和我们年轻时的家,因为我也想起了这些。
大约是新年过后,廖莎的脸肿得很厉害,她一开始以为只是皮肤过敏,所以并未在意,熬了一个多月后她去医院检查了,然后她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并且只剩下了很短的寿命。廖莎关闭茶馆,搬回了化工厂。在房间里冥思苦想了几天,接着就吃了一大把安眠药,幸亏她白发苍苍的父母警惕性很高,愣是把她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听到了这个消息后,我回了一趟家,在化工厂的围墙边抽完了半包烟后,我买了些补品去了廖莎的家。敲了几声门后,廖莎的声音响起了:“谁呀?”我没说话。片刻沉寂后,廖莎给我开了门,一看是我,廖莎立即尖叫一声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宝宝,不,二孬,我现在很难看,你不要看我。”
我说:“你还是叫我宝宝吧,这样我们都会比较习惯,另外,你一点都不难看。”廖莎不肯转身:“我知道我很难看,你不要再说谎了。”我一字一句地说:“至少我知道你以前有多美。”
听到这话,廖莎慢慢地转过来面对着我,我飞快地看清楚了一张备受摧残的脸。廖莎捂住脸说:“我都说了很难看。”我走过去:“你不难看,你依然美丽,和以前一样美丽。”廖莎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说:“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是谎话,但我心里却特别高兴,我好久没有高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