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木村辉加入到核电项目中开始,凌海集团的这片海不再宁静,层层浪花拍打着海岸线的岩石,一层高过一层。凌晨和张旭决定带着初冬阳搬到厂区附近,公司里其余的工作王乐乐可以很好的处理,搬到这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附近二期厂区建设基本完工,核电项目正式拥有了自己的厂区,不必寄居在一期。
为了不声张,他们并没有搬去工厂宿舍,也不必去为难厂长,让他们多花心思在自己的特殊待遇上。一期二期间有一座小学,买地的时候一起被买下来,本是打算拆掉的,暑假的时候会有很多孩子去小学里面的幼儿园玩滑梯,蹦蹦床;晚上还有临近村里的阿姨们在院里跳广场舞,好多爷爷奶奶坐在校园门口看着对面种满果树的山乘凉。开工之前来考察时,凌晨临时更改了方案,把这座小学保留了下来。
学校很小,只有十个教室的样子,院子被一面墙一分为二,另一边院子两个教室是幼儿园。之后的一段日子,初冬阳和六六就是在这面半开的墙后面洗澡。一排教室后面有一片小菜园,还有一个很旧的图书馆,凌晨、张旭还有一个他们极其不欢迎的木村辉睡在图书馆,初冬阳和六六睡在他们旁边的小仓库里,里面有两张弹簧床。
这里都是老线路,在买了一个冰箱之后,竟然接受不了两个空调的存在。张旭和六六去打扫厨房,凌晨给初冬阳房间的窗户贴着旧报纸:“晚上就算热也要关上窗户,厕所要穿过院子所以你们晚上去方便的时候敲敲我们的窗户我们会陪你和六六去。想不到这么多年你和六六还是这么亲,一听说你要搬到这,她也从厂区宿舍搬过来跟你一起遭罪。”
“我们可是患难之交”经过那晚的谈话,相处起来轻松了许多。
“患什么难呀,就是互相知道彼此那些说不出口的糗事,顶多算臭味相投”凌晨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拉了拉灯的开关线,透明的灯泡,灯泡里面的钨丝的颜色和房顶的木头色融为一体。
“你这辈子都没住过这样的房子吧?干嘛要和张旭搬来这里,你们没必要天天守着二期吧,二期有几个车间不是已经开始投入使用了吗,像你和张旭不是应该光鲜亮丽的做公司的门面,为什么来这?”
“你说的对我从没住过这种房子,我也的确是因为二期的核电项目才搬来的,不过搬来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体会一下住这种房子的感受,想想走投无路的时候该怎样做。”
“走投无路?”
“你失去林嘉是什么感受?为什么你那么久不肯放过自己,不让自己走出来,依你的性格你其实应该早就看开,早就想出来了。你不需要任何人来救你,不是吗?”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了而已。”凌晨坐到初冬阳对面的床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看过照片,好像没我帅,应该也没我这么有钱,只是性格比我好点。“
“他是这个世界除了妈妈以外最爱我的人”初冬阳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胸前的平安扣。
“你老摸得这个东西是他送你的?”
初冬阳看着凌晨望向自己的眼睛,又看了眼他右手腕熟悉的红绳:“恩,那天是他二十四岁生日。我们毕业之后为了省钱合租了房子,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他从来没有碰过我。直到那天他从背后把平安扣系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抱着我说‘做我老婆好不好,我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补偿你陪我走过的青春。’之后,我就做了林嘉的女人。”
听着她描述过去的种种,虽有些不开心,但终究还是想听她自己告诉他这些年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不是通过别人,不是通过照片,不是通过录音:“你被睡得很诗意。”
初冬阳白了凌晨一眼:“我是相信命运的,就像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一直戴在自己右手上妈妈给我绑的红线竟然莫名其妙的自己断了,或许也是年岁多了,但我更相信是天意。妈妈可以放心的走了,因为林嘉会代替她守在我身边。”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在操场聊天的时候,都是我在跟你讲我的事,讲我的初恋,讲那些让我倒胃口的爸爸的女人们,现在感觉好像反了过来。”
“那你也跟我讲讲你的事呀,讲讲你的未婚妻,讲讲你们的事情”初冬阳收拾着衣服。
“我和你分开后的日子好像没你这么精彩,我和我的未婚妻就是传说中的政治婚姻。被你这么问,忽然觉得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自己竟然都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怪不得旭说我什么都没有”凌晨小声嘀咕着说完最后一句。
初冬阳想起张旭的话‘这么多年,你身边毕竟有个林嘉,可凌晨什么也没有。’这些年,他应该过得很无趣,只是公司,家庭让他变得成熟稳重,也让自己包裹上后后的围墙,看起来比以前温柔,可内心比过去更凄冷。
晚上有些闷热,初冬阳瑟缩着摸起枕头边的手电筒,照着六六的方向打开看了看,她睡得很香,脸上停了只蚊子都没发觉。蹑手蹑脚的下床,手轻轻在六六脸上摇了几下,赶走那只贪婪的蚊子。桌上白天凌晨点燃的蚊香已经燃尽,她重新点起了下一盘。从桌上拿了一卷纸准备去厕所。
院子里很安静,抬头是许久未见过的星空。初冬阳把手电筒照向天空,看着光束变粗扩散直到看不到他们的尽头,也不知是否天上的星星看到没有,她在向它们“sayhello”。关上门才走了两步,凌晨从漆黑的图书馆里推门出来。穿着肥肥的花裤衩,白背心,手里握着一件外套。手里的纸被黑夜里突然出现的人吓到滑到地上,源头被冬阳夹在指缝间,卷纸沿着小路出好远,路过凌晨的脚下,一条窄窄洁白的小路黑夜里是如此的晃眼。
“以后你们女士晚上去卫生间,我们男士会派一个人跟着去,厕所在校园靠山脚的围墙那里离这有些远,四周都是工地也不太安全”凌晨弯腰捡起纸,边卷边走到她眼前,她松开夹住纸的手,看着他走近。他把卷好的纸递到她手里:“今天我值班。”
初冬阳接过纸:“嗯”再抬头时,凌晨双臂环绕着自己,为她披上他的外套。
“披着吧,屋里闷热出了汗,出来吹风容易生病。”
“嗯,谢谢。”
两个人并排走在院子里,刚走到菜园就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初冬阳惊讶的看着凌晨一眼。
“他俩刚刚出了太多汗身上黏黏的睡不着,应该在幼儿圆那里冲澡。”
初冬阳点点头,一低头看见路边菜园种的西红柿的叶子下藏着一个有绿变红的果子,一伸手摘下来,对着它哈了几口热气,在衣服上蹭了蹭,刚要咬,瞅见凌晨看着自己可怜兮兮哀怨的眼神,一副见者有份的样子。
掰成两半,递给凌晨一半:“给,陪我去卫生间的报酬。”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允吸着西红柿的汁液,听着彼此发出的声音像孩子一样边走边笑。直到走进校园里,初冬阳看见两个白白的肉体一丝不挂的后背站在厨房旁的水管那里不停的往身上泼水。咬在口中的西红柿一口咽下,噎得咳嗽了几声,看着那两个白白的肉体听见咳嗽声本能转身的刹那,自己转到另一边,对着幼儿圆的院墙捂紧嘴,压住咳嗽压住笑。
凌晨看着本应该在幼儿圆院墙里面冲澡的两个人突然一丝不挂的出现在这里,也有些尴尬。回头看初冬阳背对着自己幼儿圆的院墙捂着嘴身体轻轻颤抖,两个一丝不挂的人一时也慌了阵脚,扭打着躲到彼此的身后。
凌晨清了清嗓子:“你俩转过去不要动就好,千万别回头,保持刚才冲澡的姿势就好。”
木村辉、张旭像被罚站的小孩,听话的回头面壁思过。初冬阳听凌晨说完转过身,刚转过还没瞥到罚站的小朋友的光光的背影,两只凉凉的手交叉捂住自己的眼睛:“为了避免你今晚做噩梦,我的手借你用一下。”凌晨在她耳边轻轻的说,温热的空气吹得自己耳朵痒痒的。
凌晨从背后推着她一小步一小步的移动,直到走过一个短短的回廊,听到校园门打开的声音后,背后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拿着盆和衣服,飞奔回宿舍的尴尬。冬阳闭着眼笑出了眼泪,笑得很大声。捂着她眼睛的手,松开了一只,一只仍旧将眼睛捂得很严实。凌晨绕着转到她面前,看着她笑得开心的样子,捂住眼睛,只有嘴的弧度仿佛回到以前她笑的样子。
他在这笑容里沉醉,一只手里还有她笑出的温热的眼泪滑落,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心脏,感受着自己动人的心跳。然后,靠近。头轻轻低下,一点点,一点点……初冬阳从傻笑中回过神来,感受着迎面而来的空气,背后的人何时悄悄走到了自己前面,那两只已经跑回宿舍,为何还要捂着自己的眼睛。她,轻轻向后一退,睁开眼看见已贴近自己脸颊几毫米的凌晨的脸,就像他抱着自己走出RB料理店的晚上,他靠近自己的样子。
初冬阳,举起手电筒照向凌晨:“想干嘛”用光束晃着他的眼睛。
凌晨正身笑了笑转身,背对着她仰头看着夜空:“只是刚刚捂着你的半边脸,其实你剩下的半边脸还是挺有美感的,很像以前我认识的一位朋友。”
“朋友?”
“嗯,很重要的一位朋友。”
“那也没必要靠这么近看吧。”
“想太多,靠太近是你的牙齿上粘着刚刚吃的西红柿皮好吗?我还以为你牙龈出血了呢。”
她迅速的用舌头在上下牙齿间蹭了几个来回。抱着纸头也不回的走进卫生间:“我先进去了,你在这里等我就好,离近了会有味道。”
卫生间是半露天的,蹲在茅坑上,抬头依旧可以看到天上的繁星闪烁。初冬阳捂住鼻子透过头顶的瓦片用手电筒的光束一颗一颗的数着星星,就像小时候去爷爷奶奶家妈妈拿着手电筒数着星星,和她一起呆在臭气轰天的茅草屋的厕所里是一样。
凌晨看着厕所里向上的光束,一点一点的摇动,视线随着光束扩散,散尽,尽头是有星星的夜空,夜空被朦胧的月亮披上一层柔柔的光。柔得出水,像此刻的随着光束移动的他的眼神。
“凌晨?你还在吗?”初冬阳捂着鼻子发出有点像感冒时的那种声音。
凌晨笑笑,没有说话。
“凌晨?你回去了吗?”只听到被风吹得窸窸窣窣的树叶回应着自己。
凌晨背靠在为了配合黄颜色的教室也被粉刷成黄色的卫生间的墙上:“怎么了,害怕了。”
“没有,只是我要好长时间才好,你先回去就好,我不怕黑的。”
“我知道你不怕黑。”
“那你回去吧,这里有好多蚊子。”
“你在里面用晃着手电筒在干吗?”
“小时候,去乡下的奶奶家也是这种半露天的厕所,厕所里还养着两只母鸡和鸭子。一开始我怎么也不肯去茅草屋里上厕所,每天都在院子里解决,奶奶再用铲子帮我把臭臭丢到厕所。直到被妈妈抓到,让我去茅屋方便,可我怎么也不肯,捂着肚子憋了整整一天。”
“然后呢?”
“然后妈妈晚上把我带到厕所,小声对我说说现在母鸡和鸭子都睡着了,不会突然从网里钻出来。我说这里很臭,妈妈撕了一块纸捂着鼻子,然后边唱歌边教我拿手电筒和天上的星星打招呼,经历的几个晚上后竟然习惯,后来白天也可以去茅屋方便了。”
凌晨笑着轻敲了几下墙以示回应。
“那天的星空也像今天这样,美得让人舍不得合上眼睛。”
凌晨抬头夜空,的确有很久没有看到如此美得夜空了。
“凌晨,我们小的时候,就是十年前,我追你的时候,那时候你有没有喜欢我?”
凌晨没有想到她竟然会问这个,从相遇后他的表现,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很明显才对。可自己又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喜欢,很认真的喜欢过。可我还是输了,因为认真。”
初冬阳眼眶有些酸涩,如果十年前自己能听到他说喜欢那时的自己,会成为自己一生的纪念:“如果那时我追上了你,说不定也是之前众多女友的一个,好聚好散而已”还是有点感冒的声音。
“或许,可如果真能从头来过,那时我会不那么较真儿,不想那么多,只想喜欢你。”
“为什么?”
“因为在这过去的十年里,我没有一刻忘记你。”
初冬阳眼泪扑簌扑簌落下,似乎只要他亲口说出这一句足够补偿她当年苦苦追求他时付出的所有,他离开时她在海边哭泣的夜晚也会繁星闪烁,排泄完毕,她起身洗了把鼻涕,背靠在那面黄墙的那一侧
“谢谢你跟我这么说”初冬阳摸着胸前的平安扣。
听见自己背后的声音,凌晨装过身用手轻轻抚摸着眼前的这堵黄墙,它很薄薄到自己几乎可以看清那个摸着平安扣同样摸着墙的她;它又很厚,厚到无论如何摸索都触摸不到她想触摸他的指尖。
“冬阳”
“嗯?”
“对不起”犹豫再三,只能说这三个字来代替自己的千言万语。
初冬阳含着着泪一笑:“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当年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从未记恨过你,甚至也没有记恨过那个背叛病重的妈妈的爸爸,妈妈从未教会我如何记恨,只是记恨自己,记恨自己只能在那些爱我的人离开我只会无能为力的样子。”
“对不起”
凌晨的第二句对不起,让初冬阳心头一荡,‘对不起’到底说给谁听,对她还是对他自己。
“都过去了,我有了林嘉,你有了你的未婚妻。在我心里,林嘉从未离开过我,即使我以后遇不到适合我的男人,也算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没什么可遗憾的。”
“其实我和丽莎,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冬阳,我,我其实……”
“凌晨,等核电项目结束我会辞职的,入职这段时间我发现自己真的像当年林嘉说得那样不适合职场,跟身边的人交流不知道如何留有余地,说话也是心直口快,做什么事情都像个孩子别人说什么都会当真,可是这个社会当真你就输了这句话真的百试不爽。我想离开盐城,找个僻静的小镇开一个自己的小花店。职场对于我来说就已经战战兢兢,我太笨,永远也去不了你在的世界。”
凌晨话到嘴边又咽下: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世界,你知道吗?
“你不嫌臭呀,还不出来”凌晨转换了欢快的语气。
“时间长了就适应啦,不过就是有只蚊子不停的在我耳边嗡嗡嗡”初冬阳拿着手电筒和卷纸出来。
“你说谁是蚊子?”
“别误会哦,我可没说我们的凌总裁是蚊子,可是厕所里面真的有好多蚊子,而且还有超级大身上还有好多白白的斑点,不信你可以进去看呀,反正晚上又没人,我是不会出去说你凌大总裁为了找只蚊子去女厕所的。”
凌晨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
“啊”初冬阳揉着自己的额头。
“别贫了,今天搬了一上午东西,又收拾了一下午卫生,你不困呀?”
“困呀,还不都是因为你凌大总裁突发奇想要体验什么绝处逢生的生活,我们才来这个鬼地方。”
“这儿多好”凌晨闭着眼深呼吸一口气:“除了我们现在站的这里托某人的福空气不清新之外,别的地方可是空气清新,山清水秀,还有YC市区花钱也看不到的星星。”
初冬阳嫌弃的撇撇嘴:“也对,这里的确很好。”
凌晨满足的笑笑:“走,回去睡觉。”
“总裁,我们明天什么行程安排呀?”
“明天?”
“嗯,明天早晨吃什么?”
“这个问题,我之前还真没想过。”
“不会吧,厨房什么都没有,除了我们带来的一堆调料,酱油、醋、盐、面粉、米……连个鸡蛋都没有好吗?”
“学校旁边不是有山吗?”
“然后呢?”
“我们明天早晨早起去挖野菜回来做野菜丸子吃吧,之前看电影里有过,看着都流口水。”
“啊……”
“摘点果子吃应该也行。”
“额”
“这附近不是还有条河吗?我们也可以去钓鱼,现在想想,大自然真是给了人类无限的馈赠呀。”
“刚刚,不要吃那个西红柿就好了。”
“为什么,很好吃呀。”
“对呀,我也知道很好吃,留到明天还可以做个菜呢。”
“什么?”
“西红柿汤汤面”
……
矢车菊在星星的闪烁里摇摆着自己的花瓣,一闪一闪就像伴奏音符,跳跃在花瓣的每一个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