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从破碎的梦中醒来，踏在山河的经纬线。一半是繁华、一半是现实。繁华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我试着在残酷的现实感受繁华。我去过中国最贫困的凉山，也去过中国最繁华的深圳。我感受过凉山的温暖，也感受过深圳的心凉。糊涂数载不知哪里是黑夜，哪里是黎明。在某个地方，你爱所有人，所有人却不爱你。或许黎明不在我的眼前，但一定在前方。
现在开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回忆记录在《中国大地遍地开花》这本日记里，希望以后有除了我之外的其它人看到并懂得其中的故事。
我在香港罗街看见了一个熟透的巨大芒果，我想起了阿凤姐。阿凤姐跟我说过，她害怕怀抱希望，因为她怕失望，那样会增添痛苦。我不知道痛苦该如何诠释，我只期望她的每天都能快快乐乐的，要是芒果熟了就摘下一个解渴。我也知道我的四姨不会嫌弃我手脚笨，不会嫌弃我经常吃饭都拿不住碗。时间偷走了什么？一切留也留不住的东西。心事涌上心头刘欣对着维多利亚港的伟岸大声呐喊，路人把刘欣当奇葩看待，大概就是刘欣这样的人把国人的文明拉低了。请原谅我初犯，我承诺自己只呐喊一次。
等了5个小时就为了维多利亚港的跨年焰火，朋友问值得吗？刘欣说值得。因为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竟然来了，就别遗憾。
看着维多利亚港的烟火串上天空爆出花瓣，我瞬间想起了四姨，想起了童年的一切。如果四姨还活着，我想她应该在安享晚年，她会看到儿女成长，成家，闲暇就可以抱抱孙儿。可这一切都终结在了那个时候。
童年时期，青山绿水、一片和睦蓉蓉景象的下湖村出现一位公认的疯女人。刘欣不在公认这个词里，我不觉得她疯，因为她会常常对我笑。由于世人给予了她疯子的称谓，起初我望见她身影就逃之无影。
她的头发，蓬乱的如同山头上的麓箕。她的瞳孔，赤红的如同黑夜中的鬼火。她的身体在微风中颤抖，颤抖着望着每个路过的幼童。大人们说她会吃小孩，所以小伙伴们都用花刺和竹杆赶她。疯女人像不受见待最歹毒的蟾蜍一样游荡在花丛间、树林间，她身后遗落许多残枝和碎叶。
雪碧，心飞扬透心凉般的雪碧。一种喝下去就会打嗝的饮料。这句话是勇敢队队长小六说的。他八岁，我六岁，由于年龄问题我被迫叫他老大。他说疯女人喝了雪碧就会跳舞，我说不信。我掏了五毛钱，晓晓也掏了五毛块，作为队长的小六掏了两块。他买了一瓶雪碧递给了疯女人，疯女人以为大家好客请她喝水，但她尝一口后，就自觉跳起了舞来。她这时候走了过来，晓晓说要吃人了，大家落荒而逃。
童年的我经常去一条叫碧头的小溪游玩，它清澈见底，曲折蜿蜒的水不知流向何处，村落里的人们都在想我们穷乡僻壤的水几时能与长江大海交流。小时候我有一个疑问！如果碧头的水与长江水交流一起，那它应该叫碧头水还是长江水？爸爸说哪个大就叫哪个的水。我说难怪那些去了深圳香港的人回来都自豪满满说自己是深圳人或香港人，它们忘了自己喝了哪里的水长大。
一日，夕阳落归。喜玩的刘欣在小溪涧迷路了。就在我大声呼救过后，口渴了，蹲下取溪水喝的时候，平静的溪面突然映现疯子的蓬乱模样，把我吓得半死。慌忙之际，疯女人亲切走过来，刘欣却害怕她，因为他的身子自觉的往后缩，直到他缩到了坚硬的石壁。
突然疯女人深蹲下来不停拍打后背，向着刘欣招手。刘欣一阵傻愣，百思不得其解。一翻思虑后，原来她示意让刘欣上去背他过小溪。人的心总是肉长的，刘欣于心不忍看着她使劲把后背拍疼，摸着眼角的伤疤，抛开顾虑就徐徐爬上她的后背。
她把刘欣稳在背上开心的说，儿子，捉稳了，妈妈要背你过河。刘欣很奇怪她为什么叫自己儿子？而且这条小溪也不是河。但她的后背确实很温暖，甚至可以令人入眠，就跟母亲的后背一样。就这样，疯女人背着刘欣过了那条小溪，过了那座山丘，也过了那个禾场。她在凤居放下刘欣的那一刻，柔美的夕阳洒在她的脸廓上，刘欣望着她倍感亲切的面容，他第一次看清她的面容，与正常人的一样，也没有很可怕。
平日里，她还会为刘欣赶跑村口的凶恶狼狗。疯女人说她要保护自己的儿子。她冲着狼狗喊汪汪汪!!狼狗也喊汪汪汪!!
不知道当时她与狼狗说了什么，最后狼狗生气露出狼牙向我扑了过来。她扑挡在刘欣身前，就在那一次惊险的瞬间，恶狠狠的狼狗差点就咬到她左手时。
啊!!刘欣惊叫了一声，冻结的心抽动着，在那一瞬间完全融化。他第一次心疼她，第一次为她流了眼泪。心中默默告诫自己，无论别人如何对待她，从今往后自己都要好好待她。
芒果树荫下，熟透的记忆。阿凤姐清晰的告诉刘欣，那天她在树上摘芒果时亲眼看见疯女人的儿子在禾场被人贩子拐走的情形。几年的记忆，抹不去清晰。一夜之间一位正常母亲就成了“疯母亲”。她总是宁生，宁生的喊，宁生是她儿子。
阿凤姐感慨说，等到疯女人赶到禾场上时，偌大的禾场只剩下一个弹弓，一瓶雪碧，一双夹脚鞋。疯女人的撕声裂肺的痛苦成了阿凤姐少女时代最缠绕的噩梦。
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两个穿着夹脚鞋的男生一起去山岭捉鸟窝，稍大的男生亮出弹弓说，有了它我们什么也不用怕了。他们穿着一样的夹脚鞋，啵哒啵哒的响，仿佛能走遍全世界。
疯女人的儿子可能已经死了！为了不让她伤心，我和大家瞒着她说：你儿子只是被人贩子拐走，放心吧！以后友善尽责的警官会找回来的。
她听后像充满了无限希望，每天都会在村口蹲着，看见警车驶过，她就会疯狂般的扑上去，不停拍打警车的车窗，宁生宁生的叫，让驾驶员措手不及；久而久之，所有警察都害怕这个疯女人，警车开过都会严防以备。梁叔说要是看见疯女人就对她采取严厉措施。
当时我在小六家店铺看战争片，看得心情澎湃，只因主角说了一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我与小六都激动不已。随即看得无比揪心，无尽的炮弹从轰炸机腹部像下雨般往下落，落到地面“啪”的一声，地面爆出巨大火花。突然回到现实，隔墙那边，也爆发出一声“啪”一样的声音。
鞭炮走火声，疯女人倒地，众人嘲笑冷漠无情。四姨嘻嘻笑，她说鞭炮真响，不断拍掌。你为什么要犯贱呢？刘欣狠狠骂了她。大雨中，刘欣拖着四姨冰冷的身躯在无边无际的公路，始终没有一辆车停下。大雨清洗后，路上的乌烟瘴气全然不见，不留一丝痕迹。
在医院的那段的时光，刘欣陪她聊了二十六个故事。她总是那么好哄，她会把手放脸庞处说自己是向日葵。逗的护士姐姐开怀大笑，忘了淑女的形象。
晓晓的妈妈来医院看望疯女人时，突然就激动起来。她说疯女人原本是妇女队大队长，一个妇女能顶半边天，当初晓晓妈跟着她开荒废地做农耕，替乡里修水坝，一生为乡里做了许多好事，可现在谁理过她？疯女人儿子被拐跑后，她老公知道疯女人再也生不了儿子，和妖姬跑了如今不管不问，现在活得风流潇洒，她还要独自带大两个孩子，单独的女人到了中年，孩子就是她最大的寄托，可她却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如今还落得个疯癫下场，简直就是上辈子作孽。最后她塞了几百块给我买营养品给四姨，临走还感叹一句:好人没好命，祸害却乐哉，苍天瞎了眼!
有时疯女人会望着窗外无穷无尽的发呆，嘴里念叨着五月初五……
热闹的粽子节，村上龙舟手告急。于是邀请刘欣父亲回乡担负大任。粽子节在父亲心中比春节还重要，父亲说这是纪念一个伟人的节日。而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这个伟人给我们带来了一天假期。父亲几年难得回来一次，内疚自己不能陪伴身旁的父亲总少不了给我捎一些礼物，当刘欣看见梦寐以求的mp3，欢喜的连吃粽子的油手都没洗，粘粘腻腻的双手就耍起来，像解粽子外面的绑绳一样轻解耳塞绳。这是父亲离开几年的补偿。
刘欣随心拨动着mp3的列表，缓缓流动的列表向他传达许多动人音乐，有一首标注着是宫崎骏《千与千寻》电影中的片尾曲《与你同在》，他很喜欢。
内心深处在呼唤你，我要找到你
虽然悲伤在重演，但我仍坚信不移
我们总是擦肩而过，但我无能为力
虽然前途很渺茫，但我仍寻找光明
莫名地生存然后死去
我不知为何来到这里
因为你我的存在变的是有意义
我的梦想一次次地破碎
不想回忆心中悲伤
那就让我把心事轻轻地歌唱
某日，未伤愈的疯女人偷跑到刘欣家门。她依着门与刘欣不太正经的打招呼：嘿，阿欣，你一个人哦，妈来给你过生日了！
生日？可我生日明明是农历二月十六啊！懒得管那么多，听到熟悉的呼唤后，刘欣喜出望外连忙招她进屋。疯女人推开了凶神恶煞的门神——慰迟恭和秦琼，一束光洒了进来。我不叫她疯女人，因为我有一个更亲切的称呼——四姨。
刘欣拿出mp3说，四姨，我给首歌你听。四姨把头摇晃的厉害，不停用手推脱，她极害怕这种“外来生物”。
刘欣哄住四姨后把耳塞放在她的耳朵里，他的手接近她耳朵时，她那双手狂乱不断。刘欣表情难受的就说了句不许动。她听了刘欣的话，放弃挣扎的她双手垂下像孩童一样坐在小板凳上，还时不时的露出微笑。轻轻把音乐耳塞放去后按大音量键，起初她面无表情静静听着，随着音乐缓缓流淌，她的表情开始起伏，她坚持听到尾声，不知不觉，她眼泪流淌了出来……
刘欣不知道四姨为何哭泣，她只是一个世人眼中疯女人。他迅速从纸筒里抽出纸巾递给她，她没有接过刘欣手中的纸巾，慌忙的跑了出去。
四姨，别走啊!!刘欣想喊住她，但这次四姨没听他的。他很好奇四姨强烈的反应，自己可什么都没做！他深深把那滴眼泪记在心里。
傍晚，父亲带着粽子荣誉归来。父亲自豪说当天如何的鼓声震天，力挽狂澜。而刘欣只想打断他，把四姨的听歌落泪的疑问抛给他，父亲说那是一首伤感疗伤的音乐。刘欣似懂非懂的明白一些缘由，会不会是音乐的悲伤渗透进四姨的内心，让她感同身受。
那晚，他望着浩瀚的夜空，握着手中的mp3。不禁感叹音乐具有多么神奇而神秘的巨大能量，她竟然会让一只整日流浪的疯女人落泪。
为了照顾四姨，第二天刘欣找了六个玩伴帮忙，但五个都避而远之，唯有谷子愿意。谷子是村上人公认的智障儿。他很乖，每天清早都会牵着一只大水牛去江边吃草。他很受欢迎，因为他不疯，不像四姨那样整天乱喊乱叫，让人不敢接近。
刘欣和小伙伴还经常把不多的零食给他吃，他总会感激涕零对我们说谢谢。而我每次都淘气的把糖果握在手心，叫他猜糖果是什么颜色的，尽管他猜错了，我还是会把糖果给他。因为自从他答应与刘欣一同照顾四姨时，他就成了刘欣最要好的朋友。
这个最要好的朋友，六岁半时父亲就去世了！谷子父亲入土那天，他家请来了葬礼队，葬礼上的两名唢呐手吹奏哀怨沉沉的唢呐，那是一种刺透荒山的悲凉，我亲眼看见谷子父亲养的鹧鸪坠落了山崖，鹧鸪在山谷中胡嗓鸣叫。
葬礼上，所有人都在悼念死者，仅有谷子在灵堂嘻嘻哈哈笑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亲人都不忍心看着他。忽然纸钱散落一地，谷子失声哭了起来……
谷子，你怎么啦？刘欣连忙安慰他。他手指着唢呐，唧唧歪歪好像说着：爸爸，爸爸……
后来，刘欣得知。原来谷子一直随着葬礼队跑遍了整个乡，有葬礼的地方，他都会去凑热闹。谷子听到唢呐声，看见高堂上父亲的黑白照，他才知道，父亲去世了。是音乐，告诉他，父亲去世了。
由于谷子是智障儿，它只哭了三天，便嘻笑拉着父亲留下的水牛到刘欣家找他，他叫刘欣与四姨骑上青牛，牵着我们去田野，去高山，去大湖。都是之前父亲和他放牛的地方。
谷子牵着青牛走在前方，一缕烟雾弥漫。
四姨则慢吞吞的再后方做着蹲下又起的动作。
走进一看，原来她手里握着大把种子。
她在我走过的路上洒满花的种子，她抚摸我的额头说:等到你长大后，你就把鲜花送给身边的人。鲜花给女友，表示爱情；鲜花给父母，表示亲情；鲜花给朋友，表示友情。鲜花的芬芳会驱赶世间所有的隔阂，因为它们是美丽的化身，它们是传递爱的使者。愿你一生幸福，无论走在任何的地方都会有鲜花为你盛开。
走了几公里的曲折，谷子终于停了下来，傻笑！
四姨问谷子：父亲死了！你难过吗？
谷子傻笑一会，吹着唢呐，眼泪汪汪，脸上的表情像一把刀深深插进刘欣与四姨的心中。
后年青牛病了，他哥和村里的老爷们毫不畏惧的把青牛宰了吃。谷子哭了一晚，第二天他把两根牛骨埋在父亲坟下，哭哭啼啼的和父亲说青牛临时前的哀嚎。
在老家的岁月里，刘欣与谷子互相照顾四姨，他们三个在一起很快乐，片刻光阴都弥足珍贵。后来刘欣被亲人把他带去了遥远的城里念书。
就在离乡那早，汽车缓缓驶上公路。抵达村口的分岔路口，刘欣依稀看见远处高山上，谷子站立山丘，四姨在它左侧；谷子喊了一句：一路顺风，阿欣。同时，四姨从十米高的山丘跳了下来，下面恰好有个湖，湿身的四姨如同闪电般追上欣乘坐的大巴，她使劲拍打着车窗，那瞬间欣的眼泪咕噜流了出来。
到城里，欣常常想起四姨、谷子；每当想起他们的时候，眼泪常在他眼里打转。
城市里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只有日渐高耸的钢铁水泥，和日渐污染呛鼻的空气。
每当我看到白色的月光，我就想起那温暖不大的故乡。
每当我眺望西南的炊烟，我的脑海就浮现家乡的影子。
呼吸困难，呼吸困难…
离开故乡的人都呼吸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