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晚,一轮夜色悄然浮现,清辉洒落在庭院里,分外迷人。
大概就在老百姓们刚刚吃过丰盛晚饭,准备上炕取暖驱散秋夜的寒意,与此同时,客栈庭院中,慕长临独自坐在台阶上。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圆月清辉洒落满地,原本只有慕长临一人的庭院,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悄然从大树的阴影下走出,朝着慕长临缓缓走来。
那是一位青衫老者,头扎道髻,干净朴质的青衫上纹绣了一片青翠竹林,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此人必然是个修养极高的文人儒生。毕竟在如今的天下,赵秦虽说称得上是中原之主,却也不过是********,最缺乏文人底蕴,所以在赵秦许多人眼中,读书人都是十分值得尊重的。
青衫老者虽然装扮朴素,举手投足间都仿佛带着一股子儒家迂腐气,但他与那些所谓的读书人却是截然不同。
答案自然无比简单。
青衫老者的名字叫做温东流,乃是二十年前未亡国北燕的江湖中人。老者有着一个十分儒雅的名讳,可事实上,在当年的北燕江湖,任谁听了温东流这三个字,无一不是闻而胆寒,深感畏惧。即便是不谙江湖事的老百姓,也都会拿“温魔头”这三个字来吓唬家中不听话的稚童,而那些性格顽劣的孩童,一旦听到这个名字,便会立马变得十分乖巧,生怕传闻中的这位大魔头真的有一天找上门来。
温东流是一位读书人,可他读的却并非圣贤书,更不是所谓的救世文书,而是——杀人书。是的,温东流是一名天资绰约的文人,哪怕是“三岁识千字,五岁熟读四书五经”这类夸张说法,都难以用来形容他的天赋。
同时,温东流天生性格冷酷,自幼身边便无一人与其为伴,就连生他养他的父母双亲,都时常会厌恶这个冷血的孩子。而结果,则是在温东流十三岁顿悟杀人书时,以书作刀,第一刀落在的便是父母的脖颈之上。
即便是世间最熟悉温东流的那些人,也都不知道,这个读书人最喜欢看的,并不是四书五经春秋文案,而是——将死之人眼神深处流露出的恐惧!
这种恐惧对于温魔头而言,如同天底下最为可口的饲料,每次遇见都会让他如痴如醉。
但是很奇怪,或者说完全没有理由。
此刻温东流并没有在那个坐在台阶上的白衣少年眼中,见到任何的情绪。当白衣少年微微抬头,视线与他接触之时,温东流不仅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惊恐,就连半分惊讶都没有看见。
仅仅只是如同看一个陌生人般,平淡地瞥了一眼。
温东流愈发觉得怪异,脚步停下在慕长临身前三丈外,沉吟片刻后,恍然心想,难道是自己这些年藏得太深,世人已经将他的名讳渐渐淡忘了?应该是了,毕竟时间是世上最有力的磨刀石,任何人都可能会被忘记,就好像他常常在书中看见的那句——时间不止,沧海桑田。
于是温东流嘴角一咧,眯眼笑道:“本座乃是北燕温东流,更是今日取你人头之人。”
温东流微微眯起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白衣少年,对于接下来即将出现在少年脸上的表情,抱着无比的期待。
可结果显然再次令他吃了一惊。
慕长临先是如温东流预料中的诧异了一下,随即恍然说道:“原来是你啊!”
紧接着,不等瞪大眼睛的温东流说话,慕长临便十分嫌弃地撇了撇嘴,轻声喃喃道:“还以为是如今中原武榜上的十大高手呢……结果居然是个早就没了名声的老玩意儿,唉,算了算了,虽然有点丢人,但人家毕竟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慕长临的确是在喃喃自语,因为在他看来,如果说必须要来一场死战,那么对手起码也得是个盛名天下的大高手才是,只有这样,就算他真的死了,可死在大人物手底下,还说不上怎么丢人。
此刻庭院四下无声,这番话无疑是重重地砸在老者的自尊心上。
这下子可把当年叱咤北燕江湖的老人气的不轻,温东流咬着牙狠狠跺了跺脚,随即平静的目光陡然间露出狰狞煞气,左手五指成钩,蓦然朝着慕长临冲了过去。
青衫猎猎而动,可就在温东流第一步刚迈出的时候,他的身子莫名戛然而止。
有句话叫姜还是老的辣。活了大半辈子的温东流完全担当得起这句话,更何况他还是个读书人,就在他这步刚刚迈出的时候,狡黠的脑子里飞快运转,联系起少年前前后后所有的古怪表现,内心登时升起了万分强烈的警兆。
这少年郎死到临头还安然若泰,难道……有埋伏?!
温东流内心升起警惕,老狐狸般的眼睛迅速朝四周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于是,他心里头便愈发觉得奇怪了。
是的,这座院子里没有半点内力气息,就算有,那也是在他老人家眼中,慕长临体内那少的可怜的一小团。
既然如此,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说法了。
这个少年郎,他在唬人!
最令温东流感到气愤的是,活了足足一个甲子的他,居然还真的被这少年郎给唬住了!
想到这里,温东流对慕长临的杀心更为坚定。如白衣少年这般心思活络的人,本就不该活在世上,更何况他还有着一个完全可以说是与世为敌的身份,更不用提的是他还险些戏耍了自己一番!
温东流逐渐不再那么生气,眉眼舒张,自觉识破了慕长临的诡计,略有得意地笑道:“呵呵,不必在本座面前装模作样了。如果说你是想晚一些死,很抱歉,本座不允许。或者说……如果你是在拖延时间,希冀着门外那杆破枪能赶来救你,那么不好意思,他应该是进不来了。”
慕长临闻言怔了怔,如同看白痴般看了眼青衫老者。
事实上,慕长临全然没有温东流想象中的这么诡计多端,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哪怕要打,怎么说也得有个风度,毕竟都是顶天儿的事,什么都能输,唯独面子不能落!
而老人话语中的“破枪”,则更是让慕长临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是这老头活了大半辈子,都他娘的是活在梦里?
慕长临突然止住了内心的诸多遐想。
因为庭院里的空气在刹那间凝固,就连夜风都变得肃穆。
温东流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不愿意再张口说话,双手缓缓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泛黄旧书,将褶皱的边角都慢慢捏平。
这本书看上去十分破旧,估计年数都能与温魔头一较高下了,老魔头如同轻抚爱人般神色温柔,每一个动作都做的小心翼翼,生怕将“爱人”弄疼了。
这一幕看上去十分滑稽。
可慕长临却半点都笑不出来,因为就在这本书出现的时候,一股无中生有,随即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压迫感,陡然间席卷而来!
青衫老人脸上的神情竟在瞬间消散全无,仿若不再是那个杀人无数的温魔头,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他满脸严肃,朗声道:“子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很高兴能杀了你……世子殿下!”
便在声音传出的瞬间,慕长临抬头看去,只见一道金光从破旧的书页中迸发而出,凭空化作了一柄半透明的金色小剑,势如破竹,汹涌而来!
慕长临头皮一阵发麻,条件反射般从台阶上迅速跃起,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去躲避这一剑。随即只听“刺啦”一声,金色小剑险而又险地与慕长临擦身而过,仅是将他的左臂衣衫割开!
“砰”的一声,慕长临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惯性之下足足向外划出了四丈远!
世间武学出蓬莱,七品江河三湖海。这句话被江湖记了足足数百年,原因无他,正是因为后半句仅用一语,便道破了武学途中的数大境界。
慕长临脸上布满了凝重,回头望去,只见那柄金色小剑竟是笔直地插在了台阶上,五丈长的坚固石阶竟在霎时间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纹!
这一手内力强盛,起码也得要三品以上的境界了吧!
果真是好大的杀手!
便在此时,只见金色小剑突然间化为金色烟雾袅袅消散,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徒留满地纹。
紧接着,温东流的声音再度儒雅传出。
“子曰:过,则匆惮改。便让本座,以杀书精粹,请君赎罪,请殿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