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凉风总会引发人内心的无限怅然。
坐在屋子前的石阶上，慕长临抬头望着那一行南飞的大雁，沉默不语。
他忽然想起了一年前，还在长生古镇时与荀明老头的那一席茶前对话。当时荀明老头似乎说了一句“这个决定很幼稚，因为你的这个决定，很可能会给你带来许多想象不到的危险。”
只不过当时正逢秋风将至，天气逐渐变冷，家里的龙涎百花液又所剩不多，乐儿的病实在没办法继续拖下去，所以慕长临既将荀明老头的警告听了进去，却又没太放在心上。
在慕长临很小的时候，西蜀还尚未彻底沦陷，当时有个骑黑马披黑甲的高大男人曾告诉过他：在当今这个世道上混，不管你想得到什么，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所以慕长临当时并没有反驳荀明老头，而是默认了他的说法，然后继续坚持己见。
事实上，慕长临内心一直很清楚，荀明老头那时候所说的这个幼稚决定，并不是指他执意要独自带着乐儿前往白帝城，而是另一方面。
换句话来说，哪怕慕长临像现在这样真的到了白帝城，其实也可以过得很好，甚至是许多人口中的数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前提，则是他必须做出某个决定。
只需要对那个男人，或者说老人，低头。而且不论是慕长临还是荀明老头，内心都十分清楚，那个老人必然会接受慕长临，或者说原谅他曾经所有的执着。
只不过慕长临压根就没考虑过这个选择，原因自然简单无比，因为他至今都仍旧执着着，既然没打算过要低头，又谈何而来的原谅接受？
慕长临又想起了半年前在梅花村捡到老贾的时候，不得不说，那几乎是他这辈子，除了年幼时那段光景之外，最快乐的几个月。就好像如今百姓们口中常常说起的那套说法，老贾正是猴子请来的救兵，总能把本身就大大咧咧的慕长临逗得高高兴兴的。
所以慕长临才会故意将老贾支开。
慕长临低头拨了拨念珠，忽然喃喃冷笑起来：“从前跟老贾一起到城里偷鸡摸狗的时候，总会感慨如今这世道，人命果真还不如狗命值钱，就连饭馆后面的野狗每天都至少能啃上七八根肉骨头，而我们就连白馒头都搞不来一个，不说人比人气死人，当时简直是人比狗都还不如狗。不过眼下看来，我的命，似乎还不是这么一文不值啊！”
慕长临回想起片刻前的那抹杀机，内心暗暗推测出了一个结果。
江湖人士口中时常会出现这么一句口头禅——摸黑宰猪要乘早，以防夜长梦多。
所以最迟在今日夜里，他们必然会现身杀人。
只会早，不会晚。
因为在江湖中，还有那么一句话——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慕长临捏了捏眉心，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五门赡气是世间一流的养气功法，更是荀明老头一辈子积攒下来最值钱的一样东西了。虽然说五门赡气只能助人温养内力，达到内力绵长，寿命增长的程度，但换个角度来看，若是将五门赡气视作辅助，再配上一门战力超绝的外功心法，两者相辅相成，效果岂不绝妙？理论上来说，确实如此。
但事实上，温养内力这一实用功效对应的只是五门赡气四字当中的赡气二字，真正的精髓之处，还要在于前头的五门。
只要慕长临能在前进一步，踏入五品大武者的行列，就可以直接打开第一扇“玄”门。道家将人体内的五脏比为道门五行，所以在道士的修炼道路上，通常都是以金木水火土五种来当做根源心法，从而在向上往外发展。这与五门赡气中的五门，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不足之处在于，五门对应的却并非心肝脾肺肾，而是精、气、灵、意、骨。分别代表着气血精华、内力之气、心海灵关、天地意气、皮肉筋骨。
五门同样自成循环，生生相克。
玄门所代表的，则是五门之精，也正是气血砥柱。
虽说眼下尚未现身的杀手实力不明，但若能打开玄门，一观门后风景，慕长临无比坚信自己会拥有与对方的一战之力，退一步来讲，即便当真打不过敌人，带着乐儿和老贾乘早逃命，那还是足矣办到的。
只可惜，自修行五门赡气以来，一共八年，慕长临始终没能将这一步给踏出去，一年前在离开长生古镇时稍稍有些感悟，才略微感应到，真要踏出这一步，便必然是在他成为五品大武者的时候。
一步之差，天壤之别。
慕长临捏了捏眉心，心里没有不甘，也没有发出什么苦笑之类，只是稍稍有些遗憾，紧接着，他双拳骤然捏紧，闭目养神起来。
正如他曾经说过的，还没有真正打上手，谁还能说出个胜负输赢来？
天底下，慕长临与老百姓一样性命都不值几个钱，可即便如此，也不是你想拿就能拿走的！
……
……
天下武道，可分内功外功两种，外功多是打造一副刀枪不入的臭皮囊，譬如大街小巷中时常能见到的胸口碎大石，赤脚滚钢钉……这些都是属于外功一途，而内功，则多是用在内力方面，用途极广，譬如慕长临修炼的五门赡气。
就所举出的两个例子来看，外功的威力似乎怎么看都要差上内功一筹。
其实不然，外功强者真正的厉害之处，并非在于他坚硬如铁的皮肉，而是对于兵道的惊人掌控。换句话来说，如果给一位精通外功的强者一把乘手的兵刃，到那时，便可真的称为是苍龙出海，不论是力劈青山还是排山倒海，其实都不会输给内功强者。
世间兵刃无数，数百年来始终位居魁首，雷打不动的，自然是人人皆知其名的剑道，毕竟青衣仗剑笑红尘，这是无数年轻游侠儿心里万分崇敬的画面。然而在剑道之后，则可谓是百家争鸣，任何一种兵道都藏着一段极为辛酸的坎坷崛起，以及穷极一时的万丈辉煌。
譬如枪道。
枪道与剑道的历史同样源远流长，足以追溯到千百年前中原尚未成型之时，当真要深入讲述，恐怕不知得要花费多少个日日夜夜。纵观近百年历史，其中值得一提的，似乎便只有五十年前出自七嵩山的那柄木枪了。
持枪者名为楚南昌，原本是七嵩山这座深山老林里的年轻猎人，自幼与凶狠的野兽打交道，对于短刀长箭这种打猎用的武器极为精通，不过真正要说起来，他最擅长的，还是一根由木棍头顶削尖而成的木枪，自幼在山里长大的年轻猎人似乎从未听说过枪这一逐渐没落的兵道利器，只觉得用得极为顺手，每当握住那杆子木枪，便是再凶猛的野兽都能有一战之力，甚至是生擒。直到楚南昌三十多岁的时候，中原战乱纷起，许多道路都被打通，楚南昌这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下山。
那次的下山对楚南昌而言意义非凡，本想将近年收获的猛兽皮毛在市集上买个好价钱的他，无意中接触到了江湖，终于知道那根被自己握了二十几年的木杆子，原来叫做长枪。与许多老套的琼瑶故事一样，楚南昌在山下还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是个世族千金，貌美的姑娘对这位始终背着根木杆子的中年男子同样抱有好感，两人相遇，相识，相知，最后许下承诺，一共不超过半年的时间。半年后楚南昌家中告急，得知年迈的老父亲即将不久于人世，便火速回到七嵩山，离开之前，她告诉他，她会等他，他笑着答应。
回到七嵩山上的茅草屋时，老父亲已经撒手人寰，楚南昌并没有见到老父亲最后一面。万分悲痛的同时，楚南昌身披缟素，静静守孝半年，在这半年内，他就连最心爱的木枪都没有碰过一下，也就在这半年中，自幼在山上长大却从未静心去看山上风景的楚南昌，第一次静下了心，亲眼目睹了落叶飘零的秋季，以及大雪纷飞的冬季。当时的他或许并不知道，正是因为这次的亲眼观山景，才令他日后领悟出了名垂天下的两季枪法。
半年时间对于山上似乎只是两个季节的变化，可放在山下，却是大不相同了。中原战火彻底打响，几乎所有地方都在打仗，老百姓朝不保夕，就连地处偏僻的七嵩山也有数次经历了铁骑横踏，楚南昌自始至终都未曾出声，而他的第二次下山，则是在第二年春天。本是出世后又入世再出世的他一把火烧掉了住了小半辈子的茅草屋，决心彻底入世，不再窝在这么一座老山里，他一物未取，只背着一柄木枪。
下山之后，第一件事自然便是去寻找那位相互有约定的女子。然而当他真正去到约好的地点之时，才发现那名女子早在半年前，他刚走之后不到一个月，便消失了踪迹，有人说是找了处好人家嫁了，嫁去了极远的地方；也有人说她已经死了；更有甚者说她被江湖上的某位头目看中，被拐走了去……楚南昌并没有灰心丧气，而是如大海捞针般找了起来，只不过在当时的混乱世道，人命如草芥，老百姓流离失所，想要找一个人何其之难？
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三年后的秋季，楚南昌真的就找到了那名女子。她的坟墓位于一片乱坟岗，埋葬的尽是些无名无姓之辈，所以就连她的墓碑上，都未曾刻上一字。原来在半年前，战火烧到七嵩山下的之时，女子一家人丢弃祖地，集体向南迁徙，来到了一座名叫“黄龙岭”的地域，在这半年期间，女子时刻想着回去，也在寻找他，尽管家里父亲严令禁止，但女子依然还是如琼瑶故事中那般，悄悄逃出了家门，可是她的结局显然与琼瑶故事的大致风格不太相符，就在她刚刚逃出家门，连黄龙城的城门都未走出，就遇见了当时江湖十大高手中，名列第二的谷子车。
谷子车这个老头子平日里什么都不喜欢，唯一的嗜好，便是好色，尤其是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
楚南昌在女子坟前上了一炷香，如梦呢般喃喃自语一整个晚上，便在这个夜晚，秋风来了。楚南昌一头黑发竟在一夜间白了一半，仅是提着一根木枪，便又投入到了茫茫人海，寻找起了那个叫谷子车的江湖高手。在四年后的那个冬天，楚南昌在属于江湖人士的盛会“不老宴”上找到了谷子车，虽说谷子车当时已有七十高龄，但依然风采不减，便是许多当时江湖中自诩强者之人，见到他都要毕恭毕敬喊一声“谷子爷”。
唯有楚南昌，一言不发，提枪上前，出枪。
结果，楚南昌断一臂。
谷子车亡。
谷子爷身上共计被捅穿了十八个枪窟窿。
自此以后，楚南昌的名字便在江湖上彻底打响，虽说他这一辈子只出过这一次手，但仅此一次，便令世人久久难以忘怀，甚至给他按了个枪神的名号。也就在他于江湖留名的同时，早已被人遗忘的枪道，也随之重新出现在了世人眼前。
杀了谷子车后，楚南昌回到了黄龙岭，来到了女子的坟前，那天的夜空飘飞着鹅毛大雪，楚南昌半头黑发尽数苍茫。满头白发的他似乎是真的累了，便将女子的棺材从地里挖了出来，背在后背上，也就是向来只属于他木枪的那个位置，离开了黄龙岭，自此销声匿迹。
而他先后两次在乱坟岗，分别在于秋季与冬季，正是那两个时隔多年的季节，他领悟出了两套枪法，一套表达他对谷子车的誓杀之心，唤作秋杀。另一套则是融合了他全部的枪道领悟，唤作冬灵。
虽说楚南昌从那之后再也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时隔五十年，就连名字都渐渐淡出，却也常常有人愿意去说这样的市井八卦，更有人曾说，楚南昌并没有真正消失，而是回到了七嵩山，将女子埋在了他父亲的坟墓边上，继而一人守两坟，与世隔绝。不仅如此，楚南昌上山时还带了两个稚童，是他的弟子，一人秋杀，一人冬灵，而后来他的这两个弟子，则是一人出世，一人入世，出世者闲云野鹤，不过问人间世事，入世者则是进入军中，驰骋沙场。
不过，这些都仅仅只是猜测臆断罢了。
世人至今记得最清楚的，依然还是多年前，南昌枪神只身一人，长枪倒提，在集结了所有武林高手的盛会上，杀了一个真正的高手。
……
……
此时此刻，夕阳已经洒下了余晖，落在白帝城的街道上，甚是好看。
由于居远巷本身就十分冷清，外加上此时正是百姓在家吃饭的时辰，故此长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十二个高矮胖瘦的身影，并排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五人持剑。
五人持刀枪钩环镖。
另外三人，飘然出尘。
就在十三人并排出现的同时，整条居远巷布满了肃杀气息，四周的落叶尚未真正从枝头落下，便如陶瓷板咔咔碎裂成无数瓣，如齑粉扬尘。
便在这时，十三人的目光同时向前方望去，眼神中流露出了警惕之色。
便在居远巷的另一头，一个邋里邋遢的身影，缓缓从拐角走了出来。
伴随的还有一阵刺耳的呲呲声。
来人赫然正是老贾。
一头蓬乱的灰发，一件褴褛的布衣，一口黑牙以及脸上难看的猥琐笑容。
还有，一柄经倒提在地，发出呲呲刺耳声响的铁枪。
风过居远巷，发出一阵呜咽声。
秋风，终于还是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