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颜把自己重重地摔到椅子上,两只手抱着后脑勺,望着天花板一阵阵发呆。
最新一期的《城市之窗》正静静地躺在他面前,上面有关于他的专题报道,当然,还出现了一个叫“程晓冬”的哲学系教授的“感人事迹”,从上面的照片看,他就是那天躺在病床上,让依然泪流满面的人,也是那天舞会上和依然“四目相对”的人。
原来,原来,依然心心念念的“哲学老师”就是他!
他猛然间闭上眼睛,然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出来,他感到自己那口气出得并不顺畅,气流在空荡的办公室上空以某种震动的方式扩散出去,是啊,那本杂志让他震撼,让他心烦意乱,让他顾忌不安……
这段时间,他认为自己和依然正在不断走进,而且每走进一点,都让他欣喜不已,正在他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要发生一个“质”的飞跃时,“程晓冬”的“突然”出现,打乱了这种关系的“正常发展态势”,他有些懊恼,但看着杂志上的这个人,他又不知道到底该为什么而懊恼。
“就为了依然说她将要‘全心全意地去照顾他’而懊恼吧。”
他脑子里最后落到这个念头上。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天他心急火燎地给依然打去的那个电话。
“依然,你在哪啊?我刚才去你们杂志社找你,他们竟然说你已经辞职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为什么啊?”
“任颜,我……你知道的,晓冬他病了,他那个样子我不可能不去照顾他。”
“那也不用把工作辞了啊,你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的吗?”
“杂志社离医院太远,而且工作又繁多,根本腾不出时间去照顾晓冬,所以,我干脆辞职了,我想,全心全意地去照顾他,工作还可以再找,但晓冬,不能再耽误了!”
“依然,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么?会不会太可惜,你好不容易……”
“任颜,我考虑好了。对了,我这两天搬到枫琴花园那边了,就是……就是我们以前住的地方,那里离医院很近,不需要再开车了,这段时间多谢你了,你的车我怎么还给你?是给你开到公司还是你家呢……”
任颜无法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握着手机半天也没说话,他感到自己和那辆“揽胜”都将要一起退出依然的世界了似的,心头怅然若失……
当任颜正沉浸在自己的失落中,秘书敲门进来告诉他:
“任总,电视台的主播粱美娴小姐过来了,说跟您约好了今天来采访您,正在会客室等着呢。”
“粱美娴?”
“对啊,就是经济频道那个主播。”
任颜这才想起来,两天前,粱主播通过秘书跟他联系过,说是准备在‘3.15消费者节’的时候,做一期关于家居装修方面的专访,其实上次在酒会的时候,粱美娴就主动过来和他打过招呼,跟他提起过此事。
他想起那天,他刚进入********,一个身着玫红色礼服的靓丽女子就提着裙子步态婀娜地向他走来:
“任总!您好,我是电视台经济频道主播,我叫粱美娴,早就听闻任总大名,今天相见,真是幸会。”
粱美娴的声音婉转娇媚,边说着还向任颜伸出了纤纤玉手。
“喔,梁小姐客气了,我……在电视上似乎……看过您的节目,只是今天梁小姐光彩照人,一时没认出来。”任颜也礼貌地伸出了手。
“是吗?真是不好意思,场合角色需要,我才这样装扮,让您……见笑了。”
“梁小姐今天是……”
“我今天给龙海酒会做特邀嘉宾主持,前段时间我给他们做过几期节目,龙海张总他们很是满意,张总的眼光一贯挑剔……这不,这次酒会又特意请我过来。”
“喔,这样。”
正说着,前面一个穿紫色裙子的女子吸引了任颜的注意,从侧面看倒有几分像依然,但发型和妆容让他不太确定,他正想上去一看究竟,粱美娴又拉住他说道:
“任总,后面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呢,到时可请任总不要推迟啊!”
“合作?”
“对啊,后面‘3.15消费日’,我们栏目组正策划着做一期家居装修方面的节目呢!”
“‘3.15’?那……还早吧,还有两个多月呢!”
“呃,是啊,嗯……还有段时间,不过,我很期待和任总的合作呢……”
没想到两个月转瞬即逝,粱美娴这么快就真的找上门来了。任颜让秘书把粱美娴请了进来,不一会,一位仪态万方的女人便从门口“飘”了进来。
粱美娴今天精心把自己“布置”了一番。
鉴于上次的“浓妆艳抹”似乎并没有给任颜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所以今天她改变了风格,走的是“清新淡雅”的路线,这次她只略施粉黛,穿了一条飘逸的米色真丝连衣裙,外面又套了件粉紫色针织修身外套,脖颈处和手腕处还适当点缀了一些“轻奢”风格的钻饰,披肩的卷发在胸前轻轻飘拂,与不时飘摇的荷叶边裙摆相互呼应着,整个人显得既高雅又风姿卓越,一进门,她就轻启朱唇,用她那永远娇媚的嗓音说到:
“任总,打扰了,我们,好久不见!”
“粱小姐,快进来罢,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快请坐!”
粱美娴便顺势坐到茶几前,说明来意后,她却并不急着开始正式采访,而是借机和任颜攀谈起来。
“任总,您的办公室布置得真是雅致,我老远就闻到沁人心脾的茶香,任总对茶道还有研究?”
“谈不上什么研究,只是闲来无事泡上一壶,纾解心情而已。”
“我爸爸也热衷于茶道,在他的影响下,我也颇爱茶艺。对了,华新路那边有家‘莲花阁’,是我一个要好的朋友开的,那里的环境清幽,茶艺也很出色,有好些名贵茶种,像什么太平猴魁,在外面可都是少有的,下次有机会请任总一起过去鉴赏啊?”
“喔,好……好啊。”
“任总,说起来离我们上次见面一晃都两个多月了,哎,那天,您好像走得挺早的,我后来都没有再看到您了。”
“那天,我有点事,所以早走了。对了,上次,我看见你和依然,就是<城市之窗>的那个叶依然打招呼来着,你们很熟吗?”
一提到叶依然,任总嘴里还一口一个“依然”的,粱美娴的脸瞬间有些阴黯。
“我们……不熟,只是打过几次交道。”
“喔-----”
看任颜的目光从她身上游移开来,粱美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这个人,不提也罢,她……实在对我造成过很大的伤害!”
“什么?伤害?她?”任颜惊愕地又扭过头看着粱美娴。
“嗯----哎,当初我和我男友都要结婚了,因为她的出现,他竟然执意要和我分手,我苦苦哀求都无济于事,这个女人……”粱美娴低着头,说着说着竟然眼圈都红了。
“这样啊?”
“是啊,事情过去这么久,可每每想起我还是伤心不已。我男友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不知道叶依然是哪一点打动了他,博得他的好感,她这个人,就会故作可怜样。”
“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一个人的话,怎么会因为同情另一个人而放弃他爱的人呢?喔,对不起,我不是说你的男朋友不是真的爱你,我的意思是,这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吧?”
“误会?我们相爱在先,她后来居上,横刀夺爱,若不是她,我们早就……任总,您……和叶依然,很熟?那天我看你们一起跳舞来着?”
“我们……是不错的朋友。”
“喔。”粱美娴有些悻悻然,“任总,您也爱看哲学?”粱美娴忽然顺手拿起茶几上那本厚厚的《西方哲学史》问道。
“随便翻翻而已。”
“任总果然志趣高雅脱俗!”
“哪里,也是……别人给我推荐的,看了看还不错。”
“在我父亲的影响下,我对哲学也算有些兴趣,我父亲是哲学系教授,他那里啊有好多书籍,我是从小在他熏陶下长大的哩!”
“哦,梁小姐父亲也是哲学系教授?”
任颜的“也是”两个字让粱美娴有些警觉,她想起那天酒会上他拉着晓冬到处走,说不定都被任颜看见了,赶紧转换了话题。
“说起哲学嘛,对我们这些现代人来说,了解一些也是无不裨益的,它能提高自我修养,能帮助我们懂得人情世故,‘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嘛,为人处世也是一种哲学,任总,你说对不对?”
“嗯……对,是啊。”任颜应和道。
他们聊了一阵后,在任颜的提醒下,粱美娴才想起采访任务,按照事先的准备完成了采访。那天临走时,粱美娴还一口一个“任总”地邀请他改天一定要去“莲花阁”,她的“热情四溢”让任颜有些不自在,只是礼节性地答应了。
粱美娴走后,任颜还在想着她刚才说起依然的那番话,思来想去,他最后靠在沙发上,头微微仰着,叹了口气:
“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走到一起,现在的情况是,依然要辞职‘全心全意’地照顾他,他们的感情,是深刻的……”
我辞职的消息在杂志社也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我还记得马主编拿着我的辞职信张着嘴的表情:
“依然,你……你这是,你好不容易对杂志社的工作熟悉了,也走上正轨了,说走就走了?!”
“主编,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真对不起,感谢您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的帮助!”
想起我给他递上应聘材料的那天,感觉真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
自然,娜姐对我的突然离职也大惑不解,不过当我把真实情况告诉她后,她先是大为吃惊,后来也算理解了。
“依然,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经历,也是难为你了,你去吧,做自己想做的事吧,要是以后你还想再回来,我再帮你跟主编说去!”
她的慷慨热心一时感动得我热泪盈眶。
最支持我的人大概就是婉宁了,那两天她帮我往枫琴花园搬了不少东西,还说:
“依然,我要是你,遇到自己心爱的人这种情况,也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去照顾他,只是啊,这样值得我奋不顾身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想不到,这个天天在我面前“拜金”拜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还会有这么“痴情”的一面。
然而,反对声最强烈的人,却是晓冬,听说我为了照顾他特地辞职,他恼怒痛悔不已。
“依然,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不事先跟我说声呢?!你怎么每次做事情都是这样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呢!早知道你这样,我才不跟你说那么多,我就知道……”
那天,我一边听着他的“教诲”,一边小心翼翼地削着手里的苹果,然后笑眯眯对他说:
“早跟你说,你还是这样的反应,我才不傻呢。”
说完把手里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他看着苹果直叹气。
我开始正式投入到照顾晓冬的“事业”中来。
我辞掉了他以前请来的陪护,又从网上搜索到血友病病人的食谱,每天,我在枫琴花园的“家”中做好一日三餐后,就开着晓冬的车给送到医院,生活上严格按照医生的各项要求来,治疗方面,我和晓冬的主治医生沟通了好几次关于他的治疗方案,那个薛医生不禁感慨道:
“要是他早这样进行系统而有效的治疗,也不致于弄到现在的程度。”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阵酸楚。
那天,我一走进病房,就看见晓冬沉着个脸坐在病床上。
“怎么啦?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盯着他的脸问道。
“护士把这一周的住院明细单给我了,你结算了所有费用,还更换了用药,把VIII因子换成了VII因子,你知道那个药多贵?一天就要好几千!你把我卡拿去,以后就用这张卡付所有费用吧。”
他说完就从床头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不用不用,我都已经付了,医生说那个药对你这种有VIII因子抗体的人疗效会更好啊!”我一脸轻松地说道。
“你快拿着!你现在本来就没有工作,我还能用你的钱么!”
“我的钱和你的钱有什么区别啊,再说,我以前还有些积蓄的。”
“你能有什么积蓄……”
“我不要,我们之间还用分这么清楚么……”
“我不能用你的钱,我就是卖了房子也不能要你的钱!”
“真不用,你放心我那里还有好几十……”就在我们俩推推搡搡之间,我不小心说漏了嘴。
“好几十什么?好几十……万?”他瞪大眼看着我,我只是低头沉默不语。
“你才工作几年,哪来这么多钱的?”看到我竟然默认了,他又赶紧问道。
“我……反正就是我的钱,你别问这么多了。”
“你到杂志社工作不到一年,以前,在创发公司,在行政部的时候,工资不可能很高了,后来……做总经理助理,不过,也才一年多点的时间,怎么可能存下这么多钱?……”他自顾自地寻思起来。
“你忘了,我还出版了一本书呢。”我提醒他道。
“那本书?你上次跟我说过,那本书的稿费也不过寥寥啊!”
他满脸狐疑地看着我,然后,生气地大叫着:
“你告不告诉我?你不说,我这就出院了,我不住了!”
他说着就要掀开被子下来,我赶紧拦住他:
“行了行了,我告诉你还不行嘛。”
接着我就把如何在爱丽医院碰见许总和小蔓,又是如何在咖啡厅和许总相遇,以及后来在敦煌收到许总短信的事情都一并告诉了他。
“依然,这些……都是真的吗?”
“当然了!你以为我会编小说,这样的故事也能编出来啊!”
“依然,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还冤枉了你!”
“我答应过许总不告诉任何人的,再说,我以为我们之间是不需要过多解释的,我以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你都会完全相信我的,谁知道你!”我故作满脸委屈状,转过身不看他。
“对不起,依然,我……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会这样……”
他过来拉住我的手,语气立马柔和得有些“过度”。
“本来,那笔钱我还想找机会还给他,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可是一想,万一哪天他们的事暴露出来,他会不会以为是我泄露的呢,后来一直没考虑好,钱放在那里也没动,没想到这次,竟然派上大用场。”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也算是他对你的补偿了,真是难为你了。”
那天以后,晓冬也慢慢接受了我辞职照顾他的事实,我们也不再吵架,生活恢复了它应有的平静。我们依旧无话不谈,又一起度过了一段亲密无间的时光,我们又聊起了他的母亲,他的那些姐姐,还有那些在他生命中“浓墨重彩”出现过的人……
“你生病后,同事们都过来看过你吗?怎么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个护士说‘最近’来看你的人很多呢?”
“一开始,我任何人都没告诉,只是自己偷偷定时到医院里来,可有一次上课途中,同学们发现我被鲜血浸湿的衣服,马上把我送到医院,这件事才被学校知道了,才陆续有同事朋友来看我。”
“你都那样了,还上课?”
“那是我忘掉痛苦的唯一方式。我……我的心一直在激烈地斗争着,为了要不要找到你,为了以后艰难的生活,哎……对了,你知道吗,刘文静不久前也来看过我。”
“刘文静?你们很久没有见过了吧,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几年前在省里一次学术会议上见过,当时她还没结婚,可这一次来……她结了两次婚,又都离了。”
“都离了?”我想象中那个饱受感情欺骗的落魄女子又再度在脑中复活。
“她说每次结婚后不久,她就会犯‘疑心病’,总觉得自己丈夫的每句话都不是真的,在反复的质问和争吵中,她终于选择了离婚。”
“她是被伤得太深了,你告诉他郑恺的事了吗?”
“我只是说他因经济罪被判入狱,其他的都没说。”
“是啊,如果她知道,她曾经深爱的人如此不堪,想必只是会更加痛苦。”
“是啊,让她知道郑恺的结局悲惨就足够了。”
“你生病后,你的那些姐姐来看过你吗?”
“嗯,开始来过几次,后来知道这是种遗传性质的病后,便不过来了。在她们看来,我连生的病都和她们那么不一样……”
“你家里还有人有这种病吗?”
“没有,她们没有,我母亲和父亲……也没有。”
“那,你……”
我被他的话惊得一时无语。
晓冬向我讲起二十多年前那个雪花飞舞的漆黑的夜里发生的故事……
“宋书记!宋书记!……大志!开门啊!大志!快开门啊……”
那天深夜,随着母亲一阵急促而沉闷的敲门声,一个披着厚厚棉大衣的男子匆匆忙忙从屋里出来给母亲开了门。
“惠兰,你这是怎么啦?这么晚了,哟,这是……”
那个男子看到母亲怀里抱着的晓冬,马上就明白了。
“大志啊,晓冬夜里突然发起高烧来,我给他吃了药,还试了好多办法都不行啊,你摸这头!”
母亲边说边焦急地把晓冬递到那个男人面前。
“哎呀,是很烫啊,你等等啊,我这就去推车。”
那个男人很快骑了辆三轮车出来,拉上母亲就往医院赶去。
那天夜里,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北风呼呼地在耳边怒号着,“宋书记”的车在雪地里“咿咿呀呀”地艰难行进着,快到医院的时候,没想到路一滑竟一头载进路边一个被雪掩埋的地沟里,“宋书记”也不小心从车上摔下去,但他很快又重新爬起来,顾不得许多,把车扶正了又骑上去继续往前赶,好容易才到了医院。
一到医院,母亲便抱着晓冬一路向急诊室跑去……
等晓冬在病房醒来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微笑地坐在床边看着他。
“终于退了!退了……”
母亲用手摸摸额头,长长地舒了口气。
没过多久,突然一个护士神色慌张地跑过来对母亲大叫道:
“哎!你是宋大志家属吧?你们一起来的?你快,快去急诊室吧,他可能不行了!”
“什么?你说什么?!”
母亲的脸“唰”地一下子变得惨白,然后跟那个护士疯也似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只见她一阵慌乱而绝望地跑了回来,拉上晓冬又一起跑回了急诊室。
到了急诊室,晓冬看到了让他触目惊心的一幕……
只见“宋书记”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腿上的血流了一地,浸红了他的裤子,浸红了身下白色的床单,也浸红了地板,而且好像还有鲜血正不断从他的腿上渗出,旁边的医生正采取着一些措施,但似乎都无济于事。
“他的凝血机制很差,要是一般人,这样的伤早就止住了,可是他……我们医院的条件有限,这样的,他现在这样,再转院估计也来不及了,我们只能……尽量……”
旁边一个医生向母亲解释着,尽管带着口罩,仍掩饰不住他的惊恐和无奈。
“大志!大志!你到底怎么了啊,呜呜……”
母亲跪在他床前,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突然,她又一把拉过晓冬来:
“晓冬!快、快叫爸!快叫爸爸啊!他……他是你……你爸爸啊!”
晓冬被母亲的哭叫吓得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先是莫名其妙被姐姐们好一阵推出了家,好不容易在床上醒来,天寒地冻地,又被母亲从床上抱走,到了医院,母亲说他没事了,刚放下心来,又惊慌失措地被母亲拖到这里,看见“宋叔叔”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床上躺着的这个人他是熟识的,在母亲的默许下,他经常去“宋叔叔”家玩,母亲说“宋叔叔”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是村里最“大”的学生,“宋叔叔”家里有许多书,有很多他连名字都念不出来,每次去他家,“宋叔叔”都会热情地拿出许多他能看懂的图书给他,还给他解释那些他念不出名字看不懂的“著作”,有几本是关于什么“中国哲学”什么“入门”、“必读”之类的,“宋叔叔”每次说到那几本书,眼里都闪着光,说那里面有世上所有的学问,他始终没有想明白,就那么几本薄薄的泛黄的书,怎么就会有“世上所有的学问”呢?不管怎样,他和“宋叔叔”在一起,算是度过了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宋叔叔”永远那么和蔼可亲,除了母亲,和他家里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宋叔叔”那里永远有无穷无尽的智慧,和在学校老师那里讲的又都不一样,而且,“宋叔叔”有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都那么炯炯有神……
“宋叔叔……”
晓冬轻轻地叫了一声,床上那个男人依旧紧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叫爸爸、快叫爸爸啊!”
母亲又连哭带喊催促道,一边使劲拽着晓冬的衣服。
“爸……爸爸……”
在母亲的强力要求下,晓冬终于改了口,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家里那位爸爸知道了会怎么想,他又朝周围看了看别人的表情,好像他们都知道他还有一个爸爸似的。
“爸爸……爸爸……”
在晓冬无数次的喊叫中,那个男人的眼皮似乎跳动了一下,然后,竟然微微张开了眼,只是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大志!你听到了吗?晓冬叫你爸爸了!他叫你爸爸了啊……”
母亲冲着“爸爸”使劲喊道。
然而就在母亲欣喜若狂的时候,“爸爸”的目光突然定住不动了,继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变化,眼皮也不再颤动……
“那时起,你就知道,你的爸爸是有学问的‘宋叔叔’了?你也知道,为什么几个姐姐会那样冷漠你了?”
我有些恍然大悟,晓冬却摇了摇头。
“当时,我不过是顺从母亲的要求那样叫他,根本不知道那个称呼对我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我才理解了自己的生世,也第一次彻底理解了母亲。”
“后来?宋叔叔已经……”
“母亲临终前,把我叫到跟前,我以为她会叮嘱我一些以后做人做事方面的话,没想到,她的表情却充满一种,如释重负的宽慰……”
“晓冬,我要对你说,我这一生,做了自己……永远没有后悔过的事。除了你姐姐,我对不住她,不过,我们很快就要再见面了,我会跟她说清楚的,但是,我……我不后悔……不后悔……他。
“晓冬,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候,就是和他在一起,他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比……比饥饿、比穷困,更……更可怕的,在我孤苦绝望的时候,是他,是他在我身边,是他让我……坚强……
“说三道四,又……怎样,那些人……不懂得……不懂得……
“可惜啊,我们从来没有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过一天,我时常幻想着,如果是那样,该……该有多好!晓冬,我终于……终于可以说出来了,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了。晓冬,你要记得,以后,每年……每年来看我的时候,一定……一定记得也要去看看他,他给过你两次生命,在我心里,他……他才是我的……丈夫……”
我坐在晓冬的床前,听完他的讲述,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早已滑过我的脸,一滴滴淌到了胸前的床单上,竟然把床单都浸湿了一大片。
“我母亲和我父亲在一起一辈子,却连一天的幸福都没有感受到过,她不过是履行了一辈子妻子的义务。宋叔叔,在他生命中只占据了微不足道的时光,却给了她唯一真正的爱。依然,你知道吗,我曾经那么厌倦自己的出生,觉得它那样卑微不堪,但知道母亲的心事后,我却感到自己生命的神圣和可贵,我是因着爱而生的……”
“晓冬,你终究是幸运的。”
“依然,你相信吗?这个世界,真相有时候发生在规则之外,那些我们原本应该遵循的生活,却也会掩盖我们真实的内心,人一生,都会为此而挣扎,那些没有挣扎过的人生,不会是真正的人生。”
“真相就是,人生最宝贵之处,是在你身边,永远有一个能给你无限理解与慰藉的人,是相知相守的甜蜜与温暖。”
“依然,你说得……真好。我的父母,还有你的父母,他们相处了一辈子,却一辈子都没有懂得过彼此。”
“是啊,这是,多么大的悲剧!与你朝夕相处的人,却从来没有走进过你的内心……你还恨你的那些姐姐吗?”我又问道。
“早已不恨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她们造就了我,而且,她们也不过是一群需要慰藉的人罢了,毕竟是我夺走了本该属于她们的爱,她们对于我的恨不过是基于内心的缺失。依然,那你呢?你还恨你的母亲吗?”晓冬转过头问我。
“我?……谈不上什么恨不恨,即便,我不再恨她,她对我造成的伤害也已经在那里了,抹不掉了。”
我低着头淡淡地说。
“依然,你爱现在的自己吗?”
“什么?”
“如果你爱现在的自己,完全地接纳自己,你就会一并去爱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和事,正是他们不断造就了现在的你,他们已经成为了你的组成部分,自然也包括他们给你所造成的一切痛苦,你要学会去爱自己,爱所有……”
“痛苦就是痛苦!它除了让我无数次伤心流泪,让我的人生陷入悲剧,它无法给我更多!如果说人会因痛苦而变得更加坚强之类的,那也不过是人在困境中为了求得生存而被迫发展出来的坚强,那并不是幸福人生之必需,人生本不必如此的,它剥夺了我本应享受的所有幸福!”
“依然……”
听到我“义愤填膺”的驳斥,晓冬蠕动了下嘴唇,终究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微微皱着眉头,用手拢了拢我耳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专心照顾晓冬的这段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再和任颜联系,似乎都忘记了还有他这个朋友了,除了上次他到枫琴花园这边来提车以外,我们再没有见过面,我以为,他也安心地投入到自己忙碌的生活中去了,只是那天,他的突然出现,让我好生惶恐不安。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从家里做好饭后给晓冬送到医院,一进病房门,却看见任颜正坐在晓冬床前,两个人正在低声谈论着什么,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我没有从他俩的表情中猜出谈话的内容,也没有感受到病房里本应该有的紧张气氛,但这让我更加忐忑不安。任颜一看我进来,就从座位上站起来。
“依然,你过来了。”
“啊,任颜,你……你怎么过来了?”
“喔,我有点事到这边来,顺便过来看望一下程教授,上次不是听你说他病得很重嘛。”
我看见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果篮,装饰得别致漂亮。
“喔,谢谢你啊。”
“别客气,听程老师说他病已经好很多了,我也,放心了,你也不用那么累了。”
“嗯,他这段时间是好了很多。”
我说完,朝晓冬看了看,没看出他脸上有什么不高兴的意思,但心里依旧七上八下的,这时,晓冬开口了:
“这段时间,多亏有依然照顾我,不然我哪能康复得这么顺利。”
我低下头勉强笑了一下,然后好不容易说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
“你们……你们刚才,谈什么了?”
“刚才啊,任总给我讲了你们如何认识,又是如何成为朋友的,没想到啊,依然,你去了一趟敦煌收获不小啊,做了件大好事,还结识了任总这样的朋友!”
晓冬微微笑道,言语中竟然有些赞赏的意味,搞得我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我……不过是凑巧,我也没想到。”我赶紧解释道,然后借故到一边给任颜倒水去了。
“依然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我们家里人也都……”
任颜正说着,我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我顿时就呆住了,手里的暖瓶“哐啷”一声落到桌子上,手机也随即滑落到了地上。
“怎么啦?”
晓冬和任颜不约而同一起问道。
我沉默了许久,才有气无力地说出:
“我母亲,去世了……突发的脑溢血。”
“依然……”
“依然……”
那天下午的阳光穿透过窗外的树梢,又划破了晶莹剔透的玻璃,正灿灿烂烂地向我射过来,强烈的光线让我有些睁不开眼。
我记得许多年前,常常也是在这样的下午,在这样猛烈的阳光下,即便穿过重重障碍也依旧光芒四射的阳光下,田野里的花儿正开得五彩斑斓,不时有微风吹过,把洒在那些花儿身上的金光抖落得漫天飞舞,小伙伴们在回家的路上疯跑着,相互追逐嬉戏着,我却背着书包一遍遍落到他们的后面,直到最后只剩我一人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既无心细细欣赏那些美丽的花儿,即便它们真的芬芳四溢,也无心观赏小伙伴们的打闹,他们的肆无忌惮总是与我无关,我只是希望阳光能再长一些,再亮一些,那样我就不用过早地回到家,去体味那永远破败而狂躁的气息,还有那些永远猝不及防的“灾难”。我不愿面对母亲永远出其不意疯癫的哭叫怒骂,我也不愿面对父亲永远熟视无睹的冷漠无情或尖酸刻薄的反唇相讥,我更不愿面对街坊邻居鄙视嘲谑的目光,我希望回去的路永远没有尽头,我希望我从来不认识这个世界,我希望我只是生错了地方,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一个温暖祥和的地方是属于我的,只是,命运的偏差,而已。
可直到,结束的那一天真的来临,我真的可以彻底告别那一切的时候,我倒有些落空感了,或许那些灾难深重的日子已经深深融入我的血肉,成为我永久的根基,即便我真的憎恨它们,唾弃它们,也无法和它们再分离,它们,会希望我的“接纳”吗?否则,它们永远会继续把痛苦的记忆一遍遍带给我,即便到了它们无法再血淋林折磨我的那一天……
“依然,你……就要回去吧?”晓冬的话唤醒了我。
“嗯,我这就回去。”
“我陪你一起吧。”
“不用,你这个样子,怎么陪我?”
“可你现在的状态,自己回去我怎么放心啊!”
“我家,离这里不远,我开车,也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不行,我……”
就在我和晓冬争执不下的时候,任颜开口了:
“依然,我陪你回去,还是我开车带着你好了。”
“不,不用了!我更不能劳烦你了。”
我一边回绝,一边偷偷看了晓冬一眼,然后低下了头。没想到晓冬竟然替我一口答应了。
“好吧!依然,就让任颜带你回去好了,这样,我也放心。”
我抬头看他一脸坚定坦然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触动,然后向他点点头:
“这两天,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