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的生活变得忙碌而规律,晚上修习内功,早起练剑,而后上学,下午练琴与书法,中间侍奉皇后汤药,间或与孙思邈打谱对弈,师徒两人,并怡然自乐,虽则辛苦,然而李治也乐在其中,这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悠闲时光呢。
李世民喜欢古琴,长孙无垢尤善此道,病榻上的她将琴技教给了李治,不知是因为天资聪颖还是母子连心,李治上手极快,抹挑勾剔打摘擘之间,深得其中三味,神韵盎然。
长孙皇后病情好转,渐渐能够起床见些阳光,一众相熟或者够格的诰命夫人开始大着胆子进宫探病。
这日,李治匆匆从崇文馆回到立政殿,刚到门口转身,一个娇小柔嫩的身体就撞进了李治怀中,拿眼一瞧,却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比李治还要小一两岁,撞到人之后非但没有害怕或是歉意,反而扑闪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治同样稚嫩的面庞,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身体正在跌向地面,李治只好伸手搀住她肉嘟嘟的腰肢,嘴上道:“当心”。
“你是谁啊?”好奇心傍着软糯糯的童音脱口而出,完全没有在意李治的话,身体重心依然倾斜靠在李治臂弯里。
“我是李治,你呢?”左臂用力,把小丫头身体扶正,尽力装出这个年龄该有跳脱。
“咯咯……我叫圆圆,跟我奶奶来的,你谁跟谁来的?”
“我就住在这里。”
“真的吗?好厉害,你带我出去玩好吗,小哥哥。”
“好啊,不过我要先去给母后请安。”
“可以不进去吗?李治哥哥。”小丫头拽起李治的衣袖,开启无敌撒娇模式。
“不可以的,母后生病了,我要听她的话。”李治不用猜都知道这小妮子是偷跑出来的,自然不会中计。
回答李治的,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李治吃不住,只好道:“放心啦,母后会准我们一起玩儿的。”
“真的吗?”女人是天生善变的动物,女孩也不例外,破涕为笑这种初级演技完全不用学。
“嗯”
“稚奴,来见过舅祖母。”两人进得内殿,李治给长孙皇后请安后,皇后便介绍起客座上的慈眉善目的老年妇人。
“殿下幼而知礼,老身生受了。”这老妇却是吏部尚书高士廉的发妻鲜于氏,高士廉的妹妹是已故赵国夫人,长孙皇后的母亲,所以李治要称其舅祖母。
“这个是你小姑姑,乳名圆圆”长孙皇后继续介绍小丫头。
李治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后悔不该惹上这么个麻烦,这小丫头的辈份可不比常人,从她父亲算,确实是李治小姑,从她母亲算,又是李治的侄女,她母亲乃是李治的姐姐,东阳公主。东阳公主并非长孙皇后所生,所以让李治称姑姑。但是,高圆圆又是什么鬼!
“哈哈,小姑姑,那李治哥哥是不是圆圆的侄儿啊,姑姑?”李治还没来得及开声,小丫头开心的笑声已经响起。
“对,稚奴就是你的侄儿。”长孙皇后一脸的宠溺,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李治的尴尬。
“姑姑,可以让李治哥哥侄儿带我出去玩吗?”小丫头理所当然地无视了鲜于氏的眼色。
“当然可以,去吧,稚奴。”
……
“叫姑姑”
“不叫”
“稚奴侄儿”
“嗯”
“哈哈……”
李世民无疑是个勤政爱民的君主,因为长孙皇后的原因,也尽量尽到一个好父亲的责任,每天夜里在立政殿批阅奏章,都会传来李治考校其功课学业,起初是经书典籍,后来是策论文章,再后来干脆把一些不甚保密的奏章拿给李治看,问其处理方案。李治受宠若惊之余不免叹服于李世民强悍的记忆能力与高超的政治手段,李治也没让皇帝失望,从最初的稚嫩理想化到后来的沉稳老练,三年的时间让李世民亲手培养了一个良臣佐相。最让皇帝吃惊的是李治来自后世的层出不穷的施政点子,每每让李世民眼前一亮,虽然其中不少略显激进或是超前,但大部分稍加润色,即为治国良策。
这日傍晚,李世民照例宣李治进殿,跪拜见礼后唤李治坐在案前:“稚奴啊,今年四月,卫国公灭吐谷浑,国主付允亡故,国公仁厚,留其子慕容顺,吐浑余部奉其为王,今众臣以为可准其复国,依你之见,可否?”
李治这段时间也是见惯了这种阵仗,更知道吐谷浑复国不过安抚顺民之举,掩人耳目罢了,故也不藏拙:“回禀父皇,吐谷浑嗟尔小国,贞观以来我大唐屡次败之,实乃国力悬殊之故,历来不足为患,今我大唐武功昌盛,准其复国也是循例,册封大平王顺亦是题中应有之意。今付允虽灭,一众部落首领仍在,这些人奉慕容顺为新王,不过推出一个替罪羊让我大唐瞩目而忘记他们的存在罢了,如果父皇夺慕容顺王爵,这些人难免辗转反侧,继而多生事端,我大唐仁厚,自不可尽易之,不若新扶持一批新贵族,恩赏此役中投靠我大唐者,召唐臣从旁辅佐即可。”
“此策善”,皇帝若有所思:“治儿适才只提及一众贵族,不提部众,可是另有良策?”
“父皇英明”李治见皇帝上套,小小拍一马屁,“吐谷浑世代游牧西北,手工金银饰品也有所长,原也算富庶,不过财富均为贵族所有,牧民不过奴隶耳,愚忠于部落首领,所以野心勃勃者,贵族而已。不过也正因为愚忠,又不通汉文,加之部落首领隐瞒,不知君恩浩荡,易受蛊惑,长此以往,亦是一患。汉武帝以后,便是此理,此后中原强则臣服,弱则反复,实在不胜其烦,加之大汉开疆扩土,布王恩于蛮荒之地,然所获甚少,徒费国力,长此以往,未免有穷兵黩武之嫌。”
“如此说来,朕当止戈息兵?”李治言辞锋锐,皇帝也不以为忤,许是长久以来习惯了,也难怪,太宗以纳谏闻名。
“非也,国无兵不强,武德年间,吐谷浑多次掠境袭扰,岂能忍乎?四方游牧多番劫掠中原,是仰慕我中原富庶,文明昌乐。又闻岁初黄河水患,河东多有流民,既如此,不若遣往西北,与牧民杂居,授其汉语,以示教化,此西汉主父偃实边之策,若以此为西北贵族考绩,绩优者加以虚封,则新封贵族必然竞相施行此政,旧贵族若依旧隐瞒天恩,则领地越少,权力旁落,是故必然推行此策,久之部民说汉话,食汉食,穿汉服,则边患何存?”
“华夷之辨何存?”
听到这话李治不由长叹一口气,“《春秋》记载,‘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此华夏也,昔夏禹列五帝,故夏承炎黄正统,商汤灭夏,然商食人,此为蛮夷之举,周灭之,撰《礼》,如是方有华夏之实,然周起于狄戎之间,狄戎之地,夷也,周何以称正统?又春秋之时,齐秦晋宋等乃诸夏之国,而楚为蛮夷,后楚学中原,行周礼,穿华服,后成春秋霸主,战国称雄,今江南为膏腴之地,故儿臣以为,单凭地域论华夷,有失偏颇。又闻长安街头多西域行商,慕大唐文明而来,观其外表,与中原大异,皆金发碧眼,此为外邦,反观突厥高丽各国人等,黑发黄肤,与我中原相差不多,何况我大唐幅员辽阔,岭南关中之人,形貌亦有差别,尝闻武王封箕子于朝鲜,箕子教以礼义、田,又制八条之教,而西汉初为燕国人卫满所灭,故焉知蛮夷不可为华夏之后?至于被发左衽一事,卫国公于贞观五年大破突厥,士兵皆受北地之害,夜寒而昼暑,且北地不产织物,若不左衽,岂不冻死?故仅以形貌服饰辨华夷亦不足以为据。自炎黄以来,我华夏一族自黄河一隅之地崛起,席卷八荒,吞并六合,成就泱泱霸业,海纳百川,兼容并蓄也。故仰慕我华夏文明,能以礼待人者,皆可为我大唐子民,须知父皇乃天子,替天守牧,王天下而非王一隅,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儿臣恳请父皇教化蛮夷,使天下归心。”
“好,好,好,好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读诗经数十载,今日方有酣畅淋漓之感”搔到痒处,李世民豪情万丈,一起而立,竟有仰天长啸的冲动。他本就是一代雄主,只是受到时代局限,目光终不及李治这个掌控地球……仪的现代来客,言语启发之下,自然觉醒。当下道:“好一个海纳百川,兼容并蓄,蛮夷以礼降华夏,朕就待之以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