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家明的死忌，高立、高正原想错开范家去拜祭的时间，差不多中午才出发去公墓，不过还是在停车场出口碰到刚拜祭完出来的范家一行。
范老太由范书儒及马雪蓉扶着，后面跟着家明同父异母的妹妹范家蓓。入口的路不宽，高立避无可避，一一向范家一行打招呼：“奶奶！范叔叔，阿姨……”
高正冷着脸沉默的站在高立身后。
范老太看也不看高立：“我没这样的福气，有这么出息的孙女。”范书儒及马雪蓉一声不吭扶着老太往停车场走，跟在身后的范家蓓从鼻孔发出哼哼两声也没作停留。
虽然有少许的尴尬，不过比意料中好，高立松一口气。然而，走不多远的范老太突然如有神助，快步回转，猛地抢过高立手中的花束，劈头盖脑的朝高正身上招呼，一边打一边哭叫：“死野仔！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害死我家明，你还有脸来？！你把家明还给我，还给我……”
高正紧握双拳，指节发白，一声不吭任由范老太打闹。
眼见范老太发疯似的抽打高正，高立只得拉开高正挡在两人中间，范老太可不客气，那一束花改往高立身上招呼，咬牙切齿打得没有一丝犹豫，可见她对高立的恨一点不比高正少。
高立、高正两人始终隐忍着没有开口，也没有抬手抵挡，任凭范老太发泄怒气。
范家蓓装模作样上前拉范老太，口中却阴阳怪气的说：“不知羞耻！一对……”
高正脸色发青，将杀得死人的清冷目光转向她，范家蓓被看得心“突突”的跳，不由自主把到嘴的“奸夫****”四个字吞了回去，害怕的往后退。
范老太几十岁要给点脸面，你范家蓓算哪根葱？高正跨步向前，一手扣在她手腕，低头凑到范家蓓耳边用只能一人听到的声音说：“你最好闭上你的尊口。回去帮我告诉老巫婆，不是看在高立叫她一声奶奶，我会任得她放肆？至于你那个妈，敢再多吭半个字，我有一千零一个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完手一甩，正午太阳底下的范家蓓活生生打了个冷颤。
马雪蓉站在一旁看范老太也闹得差不多了，才上前劝住范老太：“妈，您别生气，为这些不要脸的人气坏自己身体，不值得。走，咱们回家。”
“呸！”范老太喘着粗气抖着手，将七零八落的花束一把扔到高立脸上，范书儒及马雪蓉搀扶着范老太往回走。范书儒自始至终没给正眼高正。
高正一脸平静，抬手帮高立拂去头上、身上的残花败叶：“你傻不傻啊，我是男人，让她打一下有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你傻乎乎凑上来干什么。”
高立也帮高正拍掉身上的残花败叶，同样一脸平静：“嗯，我傻，我都忘了你是男人了。我没事，你也不要生气。不要怪她，怎么说也是家明的奶奶，忍一忍就过了。”
“下次不要傻傻的挡在前面，脸都被打伤了。”高正拿出纸巾细心的帮高立擦拭脸上被花枝划出的血痕。
范家明的墓前还摆着范家留下的鲜花祭品，高立把捡回来的几朵白菊放在旁边，在地上坐了下来，伸手揽过墓碑，就像揽着范家明的腰。
“家明，是我，我来了。”
泪早就没有了。高立用手指轻轻的划过墓碑上范家明的瓷相，相中的范家明一如既往温润的笑，指尖触及却是一片异常的冰凉。
这是属于他们俩的时间，高正背对着他们，远远的退到一边。
过了很久，高立从脖子取下链子，白金对戒静静的躺在掌心，她不舍的合上双手放到唇边，看着远处的背影，默默的问：家明，可以吗？我可以重新开始吗？
这些年，明知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却一如既往的执着、留恋着，旁人看来毫无意义，她依然无怨无悔，有时也累，只是就此放弃，那种“世上再无一人如此待我”的惶恐，更觉彷徨无依痛入骨髓。执着，看似是牢不可破的护甲，但它却恰恰是刺伤自己及旁人的利剑。很想一觉醒来就老了，可以不用辜负范家明至死不渝的心。只是，活着的人呢？高正要的不过是两人在一起，如此简单的要求，她一直吝啬给予。想起前几天晚上，他说：“就算一下子适应不过来，也不要再疏远我，我受不了。”那么坚韧硬朗的男人却如孩童般的脆弱委屈，叫她怎不心痛。
远处，高正戴着蓝牙似乎正在跟人说电话，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插在裤兜，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线条分明的脸庞。他在等她，一直都在。手中的对戒硌得手心发痛，高立最后吻了一下手中的对戒，连链子一起放进一个口红管状的小铁管里，用大指甲钳在墓碑旁边的泥地挖出一个约二十厘米左右深的小坑，将密封好的小铁管埋进小坑。
家明，再见。
从来，过去便是过去，哪怕再多不舍，也应慢慢试着放下，只要愿意，锥心之痛也会淡忘。抛掉过往，重新过上新生活，那应该是幸福的事吧。过去就此放下，所有回忆、伤痛从此深埋，从此，不再苦苦折磨、不再如哽在喉。放下，不是为了忘记，而是做了更好的收藏，从此，更轻的前行，此后，她要将家明一直期盼的幸福生活勇敢过下去。
不远处，伟岸如山的背影。
高立走到他身边刚站定，身边的男人原先插在裤兜的手已伸了过来，干燥温暖的大手包住了她微凉的手。
夕阳的余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傍晚的山风有点凉，不需要言语，身边的男人站到她身后围拢着她，下巴放在她的头顶，暖暖的体温融化她羁绊的脚步，两人无限依恋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夕阳。就这样，紧紧相偎的两人静静的站着，直至暮色将两个黑色的身影溶入天地。
“该回去了。”
“好。”
两人携手并肩往山下走。
黑色的车子沿山路而下，缓缓转了个弯，后面公墓的入口道路隐入了一片黑暗，终于什么也看不见。高立将头靠在旁边男人坚实的肩膀，随即一只温暖的手默契的握上她的手。
再见，家明。
家明忌日的第二天便是高爸高妈的忌日。高立、高正如往年一样准备了两份祭品，其中一份是为高正亲生妈妈洪秀丽准备的。高爸高妈和秀丽妈的骨灰放在同一个墓园。因为是自杀，也因为生下高正的原因，洪家自秀丽妈的妈妈即高正的外婆死后，几乎没什么人来拜祭过她，所以每次拜祭高爸高妈时，他们都会顺道一起拜祭
高正用毛巾沾了水，小心的擦拭骨灰盒上镶着的黑白相片。秀丽妈人如其名，明眸皓齿温宛清丽，自杀那年才三十出头，比现在的高立还小。
“秀丽妈真漂亮，把最优秀的基因都遗传给你了，小时候真正是人见人爱。我一直想不明白她怎么就舍得自杀了呢，你那时还那么小。我小时曾经恨过她，你呢？会恨她吗？”
“不会。她将我送到你家，我很感激她。”如果不是有相片，高正都不知道自己妈妈的脸长什么样。
虽说因为自己的出生而导致秀丽妈与范书儒假离婚变真离婚，妈妈最终不堪人言选择自杀，小时曾有那么一点点恨过她，不过长大后也逐渐想开，不再执着，而且高爸高妈待他是真的好。
“有没有想过哪天有人突然找来说是你爸爸什么的？”高立的问题是老生常谈了。
“没想过。”高正接过高立递过的一把小雏菊把它放在黑白相片前。
高正不是范书儒的儿子显而易见。
从小到大，即使跟在一身清寒书卷气十足的高氏夫妇身边在乡下长大，染了几分儒气，浑身上下明明衣着朴素无华，却依然透着与众不同的卓然，骨子里那股出身贵胄理所当然的傲气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举手投就却有一种与生俱来张扬的野性及贵气，或者说是霸气，不过因为后来生活的磨炼，这些天生的个性被他控制得极好。
五官棱角分明，双眼狭长，眼神深邃锐利，总会不自觉的微微一眯，发出狼一样令人心寒的、带侵略性的光。一身别人要照灯或全身日光浴才能得到的麦色肌肤。在他身上完全找不到属于范家男人半点的儒雅、温润，所以范家一口咬定不肯承认高正，实在是清楚自家没有如此优秀强大的基因啊。
“有没有想过去找他？”高正身上天生的贵族气质，后天努力的优秀，足够让人与有荣焉，没人找他认亲怕是不知道他的存在而已。
高正不假思索的说：“没有。早过了找爸爸的年纪，我也一直只有一个爸爸。”站在高爸高妈的灵位前，深潭般的绿眸坚定不容置疑。
拜祭完后回到家，六公、六婆已做好了中饭。
吃饭时，六公、六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高立追问了半天，六婆终于嚅嚅的开口：“阿立，小正先生，我们想回趟老家。”
这六公、六婆都姓刘，是外地人，多年前儿子在家乡惹了事出走，一直音讯全无，老俩口为找儿子，连唯一的房子也变卖了，听说儿子曾经到过禺城，于是就来了禺城找，餐风露宿。前年冬天的时候，高立跟随义工中心送冬被给街头的流浪人员，当时六公生着病，高立看着可怜，带他们去了医院，知道两老无处安身，便把他们带回安置在这里，并答应帮他们找儿子，只是人海茫茫哪那么容易找到。
这六公、六婆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第一次提出回老家，身上钱不多，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高立也有点奇怪，不过更多是担心：“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回去有住的地方吗？”
“昨天打电话回乡下，有亲戚说看见勇子回去过，所以想回去看看。”即使十分渺望，六婆还是心存侥幸。再怎么没出息、惹事生非，到底是自已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些年生死不知，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只求有生之年能再见一面就心满意足。
高立说：“回去看看也好。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送你们去坐车。”
六婆说：“我打听好了，县城晚上刚好有一趟车直达我们乡下，明天中午就能到家。”
“那下午我送你们去坐车。反正这几天我们还在这里，不用惦记着，什么时候回来都行。勇子哥如果回家了就打个电话给我们，我们也好放心。”
一旁默不作声的高正沉声说：“如果找不到，看有没有最近的相片，带一张回来，我帮你们找找。”有相片有姓名地址，对GSC科技情报课来说不过小事一桩。
“啊？那敢情好，谢谢，谢谢小正先生……”六婆不敢相信，当下连忙诚惶诚恐的道谢。她听廖松说起过高正的，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她见过两次，与姐姐不同，话少，人也冷冷的。
吃完午饭，六公、六婆去收拾行李，高立回自己的房间小睡。高正则继续在自己的房中忙碌。
大家同是放大假，高正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昨晚一直到凌晨四点他房中的灯还亮着，手提键盘被敲得“噼呖啪呖”作响，两支手提电话轮番上场，整晚听他用娴熟的各种语言快速与人交谈。她呢，舒舒服服的高床软枕，高立想这就是跨国公司高管与三流小广告公司高管的差距了。
小睡后看高正在忙，不敢打扰他，留下便笺开车送六公、六婆去县城坐车。房中的高正忙得不知道她开了车出去。忙完一轮，端起手边的水杯，发现已空。
“高立——”没人应，他皱皱眉站起来，踱到隔壁——没在房间。
屋子静静的，外面是灼热的太阳，树上的夏蝉声嘶力竭的叫着。他走到阳台，也没人，探头四周，发现车没在，这才想起来，她应该是送六公、六婆去坐车还没回来。
楼下餐台放着有盖的白瓷碗，旁边是一个保温壶，下面压着一张浅绿色的便笺。
他把便笺拿起来：“保温壶是泡好的冰糖杞子菊花茶。煮了你最喜欢的解暑糖水，累了就歇一歇。我顺便买点东西。傍晚回。”落款是三笔简单画成的笑脸，一如从前。
高正在餐台前坐下，打开微温的白瓷碗盖，绿豆麦子糖水，加了切成细丝的嫩荷叶、陈皮。取过白瓷调羹舀一口放入口中，甜味刚好，麦子软软韧韧，很有童年的味道。
吃完后，安心的到楼上歇去了。
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真好，仿佛又回到童年时，被高立照顾着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