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仲春暮春之季,整个林都最好的景致在水木行宫,而最盛大的活动便是在祭祖坛举办的祭祖大典了。
王室的祭祖大队从木王街的最东端开始,然后向西边的祭祖坛行进。据说之所以从东端开始,寓意在木国起源于东方,提醒后人要时刻不忘自己的本源。整个仪仗队浩浩荡荡,竟有几百米长,再加上所有人都穿着青绿色的衣衫,远远望去宛若一条舞动的青龙。最前面是吹着喇叭和唢呐的乐队,然后便是在诸多卫兵护卫下的王室的车队,木王东宫森和王后楼箐箐坐在最前面的加长敞篷车里,后面几辆车里则依次是木王嫔妃、王子和他们的王子妃们,而到现在为止仍没有婚配的就只剩下六王子东宫殷爵和七王子东宫显夏,他俩就单独坐在各自的车里,倒更是宽敞了不少。而整个队伍的最末端是扛着木国青天旗的方队,在东风的吹拂下,发出抽动的响声,显得气势十足。各国的媒体记者也是拿到了木国宣传部特别发放的记者证,在指定的临时报道站带来一线的新闻报道。有人说,对于现代社会的媒体,人们主观想要的真相比客观存在的真相更重要。
等到了祭祖坛的正门——朝天门,大抵已是午时,日晷指针的影子似乎是受到了地心引力的作用,垂直的指向地面。在甬道两侧恭候多时的文武百官、王亲国戚见到远远驶来的王室车队,无不下跪,山呼着“大王万岁,王后千岁”,似乎所有人都遗忘了在一百多年以前的祭祖大典上众大臣喊着的还是“大王千岁”。毕竟时代不同了嘛,口号自然也是跟着时代变的。
东宫森挽着王后楼箐箐的手缓缓走下车来,来到队伍的最前面,虽然年愈六旬,但王冠下面那一张英俊严肃的脸仍旧显得气宇轩昂,透着南面而坐的帝王之雄。王后则穿着天青色的丝绸蝉衣,上面绣着象征身份的凤凰纹样,浓妆淡抹的脸虽然称不上美若天仙,倒也是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别看此刻国王王后彼此携手、相敬如宾,但其实木国上到王公大臣、下到黎民百姓谁都知道王后楼箐箐其实并不受当今王上的宠爱,不过是先王东宫闵?看在楼氏一族在朝政中咄咄逼人的势力而有意笼络,为当时还是王太子的东宫森一手包办的政治联姻。楼箐箐本也算是木国贵族中数一数二的气质美人,雍容大度、知书达理,不知为何东宫森就是看不上她,但为了稳固地位,获得楼氏家族对自己的支持,他对这个王后还算是不错,婚后没多久就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东宫殷柠。不过祺安革新以后,楼箐箐和她身后的楼氏一族就被当成反对新制、维护旧俗的“守旧派”,渐渐被东宫森冷落。
木国成型的祭祖制度大抵起源于木武公东宫黁时期。在那之前,木国的君主还没有称王,也就没有符合礼乐制度的祭祖仪式,每年寒食之时都还是亲临首都洛阳,参加大周皇帝的祭祖盛典,洛阳古今殿前的九座青铜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乾奚元年,东宫黁迁都林都,在祭祖坛竣工的当天颁布了木国自己的祭祖典礼规制。同时为了表示对周朝天子的尊重,木国的祭祖典礼一般都选在清明节,比大周的寒食祭祖晚了一天。按照乾奚年间的传统,整个祭祖程序十分复杂,有执事官各司其事、各司其位、迎神、敬香、复位、跪叩兴、献帛、跪、行三叩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跪叩兴、捧祝帛恭请瘗位、旨望瘗位、礼成各退等15道。
说到迎神,是从大周建立以来在各个阶层的祭祖仪式上都要进行的一个环节,听说是为了表达对护佑武帝姬发灭商建周的五大神灵的感激与尊重。在木国皇家的祭祖仪式上,每年都会从贵族中选取7个童男和7个童女,让他们穿上绣着八卦的彩色衣衫,带上龙帽,男童手持入春以来林都最先抽芽的柳条,女童则捧着薰风刚刚吹落下来的玉兰花瓣,在祭祀当天由坐在轿子上的、身穿便礼服的女官带领着走过朝天门,经由甬道登上神坛向神树三叩拜。同时礼乐官奏乐,齐唱着:“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灵之至,庆阴阴,相放怫,震澹心。”云云,有女巫、女师着祭祀之服,傩之面具,跳迎神之舞。然后男童将手里的柳条插在神树周围新鲜湿润的泥土里,女童则轻轻一吹,任凭花瓣纷飞,落在树冠上、落在泥土上或者落在神坛的青石板上,空气中是飘散着的淡淡的黁香。
“这种事,我不干。带龙帽的话每次还要束发,箍在头上很难受的。”很多年以前,当端木栒被选上参加迎神仪仗队的时候,他曾经这么说道。但等到后来,他却承认那是一次很神圣很值得骄傲的体验,毕竟并不是任谁都能被选中的。当他俯首叩拜的时候,他似乎能感受到青石板下神树的树根在汲取着天地间的养分;当他将柳枝插入泥土中的时候,他又感觉到一阵带着香气的风吹过,仿佛神明温暖的掌爱抚着他的面颊。而树叶的响声,就是神明的呓语。
不过如今的祭祖大典是再也看不到昔年迎神的盛况了,“灭神运动”之后,东宫森便取消了这个环节。神坛上的柳枝都早已枯萎死去,只剩下神树落寞的背影,投在干巴巴的泥土上,投在落了灰尘的青石板上。
东宫森和楼箐箐绕过神坛,直接来到了正殿前。两边的香炉里此时都点上了名贵的天露香,任凭袅袅的熏烟冲淡了礼乐队的奏乐声。东宫森的嫔妃们按着等级排位站在右边,领头的全贵妃蒲悦槟穿着淡紫色的丝绸礼服,头上簪的是只有贵妃才能佩戴的东方神鸟金步摇,艳阳下那一张精致年轻的脸更是美的令人窒息。蒲氏是“四贵”之一的京南萧氏一族的小宗,在木武公时期同属于姜姓。十八年前东宫森选秀时,萧家没有合适的人选,又不愿意错失这个在后宫安插自家势力的好时机,便从蒲氏一脉中看中了正逢妙龄、相貌可人的蒲悦槟,过继到本家,改名萧月槟献入宫中。白居易的“汉皇重色思倾国”、“后宫佳丽三千人”自是君王后宫实况的白描,不过这全贵妃却可以说是娇房专宠,自天佑三年入宫开始就越了更衣、常在封了贵人,3个月后升嫔,王上还特取“十全十美”之意赐了个封号“全”。全嫔实不负皇恩浩荡,受封第二年就诞下了七王子,东宫森大喜过望,即可下旨将蒲悦槟连升两级,晋为贵妃。七王子在王室玉牒上的名字本是东宫殷禹,但因刚出生时王上亲赐了小名“显夏”,后来人们也多习惯叫他“显夏王子”,一时倒也记不得本名了。全贵妃身后站着不亚于王后楼氏一族的萧氏的势力,再加上王上革新以后大力发展科学技术和基础理论研究,让掌控着全国多个重点实验室和工厂的萧家得到宠信,气焰正盛。
全贵妃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竟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拿起祭祀官手中的三根香,跪到东宫森的右侧双手奉上:“请王上敬香。”楼箐箐白了她一眼,心中甚是不快,但碍于场面终归是没有发作,何况王上东宫森也不是糊涂君主,总该不会允许这样不合礼制的事情发生。本来按着祖宗的礼仪程序,该是由祭祀官奉上香,先是王上王后在香炉前同拜,然后才是后面的妃嫔王子们跪拜。今天这个架势,全贵妃明显是要抢她的风头,或者说,挑战她正宫的威严。但令她没想到的是,东宫森并没有说什么,他接过了全贵妃手中的两柱香,然后扶她起身。在那一瞬间,她和王后的眼睛有了不到一秒钟的对视,但楼菁菁分明从她嘴角的一个上扬中读出了有恃无恐的挑衅。
“陛下,这。。”楼菁菁刚想说“不合规矩”四个字,王上却已经将一炷香递到她手上。她看了一眼王上,她从他威严的眼眸中读出了他对全贵妃所作所为的默许,于是便将那四个字咽了回去。
“王上、王后敬香!”祭祀官高声喊道,声音在整个大殿前的空地上回响。
“贵妃敬香!”
“跪拜!”
整个典礼依旧按着程序有条不乱的进行着,但跪在下面的一众人心里却明镜似的,这木国的天似乎要变一变咯。
端木栒是从电视上得知王上并没有像昨天在行宫听到的议论那样册立世子,只是加封东宫殷柠为最尊贵的国公爵——齐国公,出任新一任林都市长。这对于他嫡长子的身份本就是无可厚非。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七王子东宫显夏才满十七岁就被册封为同样尊贵的公爵位——鲁国公,又另外赏戴嫡出王子公主才能佩戴的青带子,赐少将军衔。木国已经常年没有大规模的战事,将军级别的军衔除了中将和上将按军功、资历由内阁首相任命外,大将则只有在特别重大的战争期间才由内阁从上将中推举,王上直接签字任命统辖海、陆、空军队,平时也是只徒设虚位、无人任职而已;至于少将军衔,则是王上封赏王室贵族的虚衔,但从木国历代的少将人选来看,要么是立有特别大功劳的王子宗室,要么就是储君。东宫殷柠20岁行加冠礼的时候才被赐少将军衔,当时人们多半猜测未来的储君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了,可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他也在两个月前刚刚过了自己四十岁的生日,但王上立他为世子的旨意却迟迟没有下来,而现在东宫显夏却还比他早当时提前了三岁封少将,这着实使人越来越看不透王上的圣意,也难怪了迎神的时候全贵妃敢做那样僭越的事情。
不过最让端木栒关心的还是六王子东宫殷爵。每次回想起五岁时第一次见到东宫殷爵的情境,端木栒的嘴角都会不经意间上扬起一个浅浅的有些无奈的微笑。
按着木国的王室教育制度,王子六岁即入木国王家小学,同时要从高官贵族的子女中选择适龄的孩子作为放学后的伴读,继续在青德城的南书院中接受个性化教学培养,一般就指的是传统的诗、礼、乐、艺方面的教育。当端木栒被黑色加长的王室宝马车接入南书院时,他只看见一个和他同龄的男孩子坐在红楠木的书案前安静地练习着毛笔书法。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他的脸上,虽然有些年轻稚气,但也不得不说那是一张十分俊俏精致的脸。端木栒一时有些呆了,他在来之前也曾设想过所谓的王族子孙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但总不过要么是顽劣不堪,要么是以天下为己任、少年老成的,却不想他面前的这位王子却是大大的不同。他能从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恬淡,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无所谓存在或者不存在,万物天地之间,唯有这一桌、一人以及宇宙中至今还不为人知却又亘古不变的真理。也就是从那时起,端木栒心中开始了有了对存在与意识最初步的感知和思考,以至于到了后来他渐渐觉得或许本身就没有什么存在与思考的讨论,人类所谓的哲学和逻辑体系不过都是建立在某个参考系上的主观推断而已,用高深的语言或者抽象的数学符号加以论证和描绘,从这个角度思考,唯心和唯物本身也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至少在人类所处的这个维度下它们还无法互证真伪。
不过当时端木栒可没想这么多,他只看见东宫殷爵倒先放下了笔,抬起头来,嘴角略微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深褐色的眸子也正瞅着自己。
“按着规矩,你该向我行礼。”东宫殷爵笑着说。
端木栒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立马想起自己在进宫前父亲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面见王室成员要行传统的跪拜礼”。他为自己刚才的失礼懊悔不已,正待要跪下,却又听东宫殷爵说道:“也罢,我只是个庶出的王子,也实在厌倦这些礼仪,凡是没外人时,你只当我是个朋友便好,不必有所顾虑。”
说到底也终究不过是小孩子,端木栒并没有任何的推辞就立马站直身子来,刚才那种因为害怕自己被怪罪而有些扭曲的表情也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不用行礼?那太好了。我在家的时候父亲总是说我们东方木国以礼治国,不同于南方火国以法治国,所以对我们在礼乐上的教育甚为严苛,稍有疏忽,便罚跪半个时辰。”
东宫殷爵抿了抿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笑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六殿下,我叫端木栒。端木行长的第四子。”
“你之前有学习过书法嘛?”
“有倒是有,不过说实在的却是拿不出手。”端木栒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个舌头。原来在家和哥哥们一起练字的时候,他总是写着写着便打起了瞌睡,等被父亲有木板拍醒的时候,才发现涎水和墨水在宣纸上交相氤氲开来,宛如一张写意派的水墨画,好不潇洒!
东宫殷爵的心中闪过一丝小小的失望,不过也就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他晶亮的眸子在眼眶中游了个来回,就像白水银上浮着的两丸褐色的水银,然后依旧微笑道:“那你比较擅长什么呢?”
端木栒用手托着下巴,皱着小眉头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手,说:“我比较喜欢作诗。”
“作诗?!”东宫殷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要不要我给你念一首我的作品。”端木栒有点儿得意起来。
“好啊好啊,你来念我来写!”
“咳咳。”端木栒故作姿态的清了清嗓子,然后念道:
“漱玉堂前舞,笑问春意浓。
当风轻借力,更向青云中。”
东宫殷爵似乎很喜欢这首诗,他感觉自己手下笔走龙蛇,每个字之间都显得那样连贯自如、浑然一体,好像它们天生就该那样排列一样。
“的确是有些诗味,倒把柳絮的特征写出来了。这真的是你的做的?”东宫殷爵还是有些质疑。
“当然啦..不过,也算是化用了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的词句。”
“你竟然读过红楼梦?”
“也不能算是读过的,只是常听家里的哥哥念叨,所以也只是会背几首里面的诗词的。”说到这,端木栒的脑海中浮现出小院里二哥端木柯坐在小椅子上念红楼梦诗词的场景。偶尔有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飘渺的紫藤萝的香气。
“真是厉害!要知道,我连做对子都做不好,所以我最是佩服会写诗的人。”东宫殷爵又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雪白色的门牙也露在外面。本来因为端木栒没怎么练过书法而有些失望,但却万万没料到他有着更加出色的特长,因此心中对眼前的这个可爱的男孩儿也多了几份好感。很多年以后,当端木栒在整理东宫殷爵留下来的日记时,他看到了这样的一段话:“虽言子策和栏棂俱为知己,然每偶感失意,必先言于子策..常恍惚间,以为子策与我,本为一人。”想起旧事种种,却已是泪不能已。
电视转播接着进行着,宣诏官铿锵有力的声音透过话筒响彻了整个祭祖坛,也透过媒体转播播放给千家万户。而且随着互联网络的发展,接收媒介也不再仅限于电视,现在各种授权的视频网站上也可以看到在线直播。
“着封六王子东宫殷爵为平荫候,入嗣平荫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