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家族在林都市内的宅邸位于中心区,由九个独立的坐北朝南的四合院组成,外加一个后花园和一栋三层西洋别墅。这在林都是除了王室居住的青德城外最大的私人府邸。
渐渐入了深春,林都的白昼也就越发的长了、到了酉时二刻的光景,天还是微亮着,只是晚霞的红色渐渐加深成了蓝紫色,云层也稀薄了许多。城里华灯初上,二环路周边的高楼大厦闪烁着都市的霓虹,发亮的牌楼招摇着商业街纸醉金迷的繁华。
觉安把车驶进西边脚门,只见1号车库也刚停下辆黑色保时捷,他的大哥端木杙、大姐夫赫连菎生和着大姐端木祎蘭,都从车子上下来。
端木祎蘭看见端木栒也刚乘车回来,便笑道:“小栒,自我嫁去慕容府上,你倒愈加贪玩了。你瞧,又出去闲逛不是?这个点儿才回来,听大哥说你最近忙着什么社会学论文,小心完不成教授扣你的学分!”
“大姐你怎么回来了?都好几个星期没见着你了!”端木栒见祎蘭回家很是高兴。
“前一阵子忙资源开发的事儿和你姐夫去了趟水国,前两天才回来。这不今天他公司又刚好和端木集团谈合作,大哥就顺道把我们都接回来,说家里好久没聚了。”
端木杙和赫连菎生都微微笑了一下。只是天色有些晚了,倒看得不是那么清楚。
原来木国的财政资源项目由四个家族分别把持着,又有别称曰为“********”,分别是京中端木氏、京南萧氏、京西赫连氏和京南楼氏。四个家族涉及木国政治文化各个领域,倒也错综复杂。民间有闲人作歌言曰:
端木虽木实为金,万千账目只在笔尖头。将军借虎符,半边武帝半边楼。京南一家萧,科学研究,成事在谋。差个赫连,铁矿煤矿又石油。王家合了四家,南面君临乐无忧!
端木杙领着菎生和祎蘭进了垂花门,端木栒则自顾自地跟在身后。两边的抄手游廊衬托着穿堂上放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四合之间显现出木国庭院本身奇巧的构思和贵族的气派。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的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而两边穿山游廊厢房,也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端木栒自小便喜欢坐在大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下,伴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看着夕阳和月光筛下的倩影,听爷爷讲故事。
端木家因为人口众多,有去衙门的,有上集团公司的,还有上学的,众人出归时间很难给个统一,所以一般除了节假日的家宴在上房外,各房都是在自己房内吩咐用膳的。
端木杙说道:“妹妹和妹夫不妨先到我院里用晚膳,敏荟听说你们要来,亲自下厨做的菜。爸爸最近忙着国务上的事儿,我们省得叨扰到他。”
“好,好久没尝到大嫂的手艺了。”菎生回答道,然后又把头转向身后的端木栒,“四弟要不要一起来?”
“哦不了,我已经吩咐我房里的厨子备菜了,我和五弟一块儿用。你们还有生意要谈,就不奉陪了。”
“那也好,我晚上再过去看看你。”端木祎蘭说着挤了个眉眼。
之后端木杙自领着两人从大院的左后门去了自己的院里。端木栒则途径右门穿甬道直接回到洋楼。本来他也有自己的厢房,但偏说住腻了老式的平房,于是便搬去端木家在后院的空地上新建的别墅里。
负责管理别墅的老罗和刘妈看见端木栒进门脱了鞋,赶紧迎了上去,面露焦急地说道:“我的四少爷啊,我的祖宗诶,您可回来了。五少爷非说您不回来不开餐呢!”
端木栒听后扑哧一笑,故意提高嗓音说道:“这个臭小子,是想拖延时间不写作业吧!”
“四哥,休打趣我,你不也有专业课的论文,竟还玩得这样晚,等的我好不耐烦!”大厅里的端木杪显然是听见了栒的话,撅着嘴跑了出来。这端木杪原是何姨娘所出,但相貌英俊,甚得父亲喜爱。他比端木栒小了不到两岁,自小便在一起玩耍,所以也格外亲厚些。此时他正在端木栒毕业的高中皇大附中读高三。
端木栒寻着饭香来到餐厅,端木杪也尾随在后面,却见白桦木的餐桌上除了他喜欢的水煮鱼,还有软炸虾包、干煸四季豆、辣子鸡、川北凉粉以及翡翠白玉汤。
“我跟你不一样,大学的学习生活总归是宽松些,而你现在正是毕业升学的年级,小心考不上好学校,父亲可说过在教育上他绝不会让我们走后门的。”
“哼,你听父亲那么一说呢,当年三哥考学不也找得关系..再说了,我还真不想上木国的学校,甚至是整个大周的学校,学术腐败味浓厚!我想去罗马帝国读书去!”
端木栒刚坐下来用筷子夹了点儿凉粉,听到端木杪这句话,着实吃惊不小。“你都17岁了,还口无遮拦的,什么学术腐败,你听谁说的?放着国内的好学校不上,非出国去干嘛?”
“有什么不成的?二姐不就去罗马帝国读研了么?”
“二姐人是读研,你是去读本科,这不一样,你会失去好多人脉关系的。算了,我懒得说你,你回头问爸爸的意思罢!”
二人用完餐,端木杪就上楼念书去了。端木栒正想着要不要给东宫殷爵去个电话,问问情况,却看见大姐端木祎蘭已经进屋来了。
“端木椽最近真是越来越过分了!”祎蘭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面露愠色的说道。
“三哥又怎么惹你了?”端木栒知道祎蘭的脾气,他一边漫无目的地翻看当天的《林都晚报》,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来你这里的路上,看见三弟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子进了门,举止亲密,我一问才知道他又新纳了一房姨太太。你说他16岁就让自己的侍女晓绫怀孕,纳做一房姨太太,现在也娶了正妻,还天天这样沉迷声色、不知上进!父亲竟也允许他这般胡闹!”
“哦,大姐你是说罗德芳么?她原是三哥的大学同学,家道中衰,性子倒温娴沉静,是能治治三哥毛躁冲动的脾性。父亲那边虽没点头同意,倒也没反对啊。再说了,我们不是也有两位姨娘呢!”端木栒笑了。
“哼,倒成了你有理了。你们这些男子还不是一个样,都是负心薄情的种,我今日倒是懂了汉成帝班婕妤的那句“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了!只是可怜了三嫂,她还有六个月的身孕呢。”
“姐姐这话便说是绝了。我看姐夫不就是个专情的好男人么?”
祎蘭和菎生的感情向来和睦,她如今听到端木栒这样说,不禁笑了,“量他也不能负了我..倒是小栒你,可有中意哪家的女孩?”
端木栒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他说:“大姐惯会取笑我。我如今也是读书的年纪,可没有旁的心思,也断不会学三哥。”
“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又何必紧张呢?”祎蘭笑得更开心了。
七月七日长生殿,一生一世鹊桥仙。比翼连枝多少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二人于是转移了话题,谈了谈端木杙和赫连菎生集团公司上的事儿。直到端木杪复习完功课下楼洗澡,端木祎蘭才离去。此时,月亮已经是很大了,明亮如一金钩挂在天上,在中庭洒下缕缕清辉。风鸣交织着虫鸣,月影斑驳了树影,只是不知这一晚的婆娑是否还能拂去窗棂上细微的尘埃,这日子的平凡又是否会在漫漫的人生路上留下些不平凡的印记?
“四哥,你在咱们家诗词自是了得的。我方才温习功课之余,得了首《花堂春》,你可愿帮我瞧瞧?”
端木栒听到端木杪这话,瞥了他一眼,“又不专心复习..拿来吧,我欣赏欣赏弟弟的作品!”
端木杪笑着把纸笺递上,只见那词云:
马蹄浅草燕儿泥,落红铺径清池。杜王还劝杜鹃啼,无奈春时。
柳外画楼遍访,东风还剪青衣。桃花才又两三枝,下已成蹊。
“这两阙分开来看,倒是不错,上阙词藻旖丽,望帝春心的典故用得漂亮合适,却该是抒情之语。下阕言语精巧,“剪”这一动词写活了春风。尾句亦是化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古句,则乃训导言志之语。但是呢..”端木栒说道着话锋一转,“偏偏两阙相合,却显得没有了主旨。”
“嗯,贤兄说得极是,愚弟我受教了。我现在毕竟还是初学者,先于语言上雕琢,再由言及意嘛。”
“唉,你好好努力吧,也别耽误了学习。我跟大姐聊了这么久,也该洗洗睡觉了。”说着,端木栒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那四哥晚安了。”
三楼的卧房挂着文艺复兴时期普桑所绘的《诗人的灵感》,四维的罗马石柱边各放着一尊石膏雕像。基督本是西方人的信仰,端木栒也只略知其中一裸体男像乃是英雄大卫。梨木的床头柜上摞放着几本尼采的书,选集《上帝死了》摆在最上面的位置。一旁侍奉的岁喜问道:“四少爷,今晚您可还要读会儿书?”
“不了,出去走了一天也累了,直接歇息罢!”端木栒越发感觉到双足的疲惫。
于是岁喜展开青色的纱衾,码好金丝绣的枕头,服侍端木栒卧好,关上灯出去了。
端木栒刚合上眼,沐着幽幽月色便惚惚的睡去,朦胧间他似看到一骑牛牧童,头有双髻,手执柳鞭,遂悠悠荡荡跟上前去。只见那牧童不断朝着东方的地平线行去,影子在朝阳的光辉里越拉越长,仿佛在青色的大地上铺就了一条灰色的路。端木栒追赶不上,正想着“这牛行得挺快,我追它本也是没事找事,不如作罢!”,却见那牧童突然停了下来,口里念着一首诗,诗曰:
本从林间来,犹向林中去。
莫随武乙事,射天咎自取。
端木栒听罢,心下只觉得这牧童必定不凡,但又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于是便下定决心去一探究竟。然而当他迎着微微刺眼的阳光走上前去,却只看见一位身着白色衣襟的青年,英俊的面庞下却生了一个鸟的身子,他手里拿了一个圆规,脚下乘着两只盘旋于空际的龙,倒是英气威武。有赋为证:
身徘金乌,影度月皇。但行出,玉树凝翠;将到时,贲华吐芳。仙袂飘飘兮,则万物之得时;白衣款款兮,而众生之含光。颜笑春桃兮,拨云见日;唇绽樱齿兮,披霓戴煌;言谈举止兮,吞云吐雾;回眸含笑兮,神清气爽。崇彼之气度兮,秦威汉猛;羡彼之良质兮,风流倜傥;爱彼之亲和兮,江南情愁;叹彼之才华兮,柳文韩章。其俊若何,泰华巍峨;其情若何,寒月映霜,其神若何;二龙劲舞,其圣若何,万鹤徊徨。应惭慕容子,实愧兰陵王。奇矣焉哉,诞于孰地,徒迹东方;信矣焉哉,往而孟春,归则扶桑。果何人哉?若斯之神也!
那位青年微微一笑,似乎对端木栒所有的疑惑都早已了然于心。他说道:“我掌管春耕祭祀,居于日出之国,乃梧桐祖殿木神句芒是也。今幸会公子,亦非偶然。见公子才俊可人,知书达理,愿请公子至吾境一游,不知可否?”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端木栒一听是掌管春时的句芒在上,便立即福了一福以示敬意。在先人的传说里,句芒便是辅佐着木帝太皞创制了木灵宗术,福佑木国人民繁衍生息的。只是如今信仰不再,神明们也隐去他们的足迹,远离了人间。
有人说,人类的文明开始于信奉神灵的年代,也将终结于他们自己成为神的时代。
端木栒跟随着句芒,全身沐浴在朝阳的光辉之中,金灿灿地敷在脸上,又好像丝绸的浴巾擦拭着柔嫩的肌肤,十分温暖舒适。他觉得自己仿佛走入了春天的深处,耳畔边回荡着万物复苏的吟咏。渐渐得,便能看见一座青檐的华丽的牌楼,上书“梧桐祖殿”四个镏金大字,两边的红柱上写着一副对联:
春入春天春不老,福临福地福无疆
转过牌楼,就入了正殿,抬头迎面先看见堂上挂的赤金九龙青地牌匾,匾上从右向左写着“神佑万方”四字,下面正对着门的位置摆着梨木的屏风,刻有神灵下凡、降福人间的故事。殿中大紫檀雕螭案上设有三尺来高青铜方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盆。端木栒在白日里本就行走了颇多,如今在梦境中倒愈发感到累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随便在堂下寻了个位置就坐下。句芒看到他疲惫的样子,不禁笑了笑,拍了拍手,便上来一青衣侍女,端上一杯茶水。
“这是新泡的决明子茶,有助于缓解疲劳。”
端木栒接过茶水,微微抿了一小口,只觉得舌尖上弥漫开一种淡淡的苦涩,然后在整个口腔里升腾,飘散进胃腹之中,待一口下肚,又觉得味蕾上竟还萦绕着一丝余甜,让人一下子神清气爽起来。等喝完整整一杯,他腿部的酸痛感就已经消失了大半,有些混沌的眸子重新焕发出乌黑色的光泽。
“仙境果就是不一样,连这再普通不过的决明子茶也具有这般神奇的效力。”端木栒寻思着,又迷迷糊糊随之起身出了正殿,进了二层门。两旁的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倒也看不过来,只瞧得几处“天木阁”、“檀香阁”、“紫笉阁”、“菱阆轩”。他觉得“天木阁”这个名字格外别致些,便任凭好奇心作祟,擅自走了过去,只见两边的对联写的是:
自古兴衰皆有定,往来穷通岂无缘。
端木栒微微感叹了一下,然后就走进门来。天木阁正是梧桐祖殿的藏书阁,里面码放着数十个檀木书柜,皆用标牌标示着,分为“经”、“史”、“子”、“集”四类。端木栒读古书向来只拣着历史看,所以倒也没有心情看其他三类了。他从书架上随便抽下来一本,竟是《古今乾坤鉴》,正要翻开来看,此时却听见句芒的声音。
“看你外表老实,没想到还喜欢四处乱跑。也罢,既然都来了,我便许你在这阁里读上一小会儿罢。”
端木栒露出一个孩子般的微笑,指着封皮问道:“何谓‘古今乾坤鉴’呢?”
“古今谓之古往今来,乾坤谓之天地四合,此书便是记录着身、家、国、天下的历史与未来了。”
“既然是‘史书’,又为何还写有未来呢?”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下一秒的未来便在时间的白驹过隙间成为上一秒的历史。所以历史与未来本没有分别,只是我们自己选择参考系的时空不同罢了。”
端木栒听了,只是以无言的沉默当做对句芒的赞同,然后便从前到后随意翻看起来。他先翻到上册中的一页,上面画着一皇帝端坐龙椅之上,尽现天威;五个大臣跪在大殿之下,俯首授命。旁边附着一首诗云:
玄鸟过后是西岐,四方称岁臣夷翟。更分五国刺五行,犹向万世颂传奇。
他看罢,似有所悟,又接着翻到后面,见一皇帝搂着一女子,站在高大的城楼上笑看烽火漫山,亦有小注写着:
良夜骊宫奏管弦,无端烽火烛穹苍。可怜五国奔驰苦,止博褒妃笑一场。
等到了中册,只见独独一页,倒是空白着无画,只有一诗曰:上承玄鸟首开疆,更向东都春木长。自是铁马铜舰后,青龙去兮寺残香。
端木栒看到这儿,微微有些疑惑留白的含义,本想就此询问,但当他看到还有厚厚的半本下册时,便想着:“我先浏览下后边的内容,没准便能无师自通了。”
于是他又自顾自地翻到下册,只见上面画一公子卧在五棵柳树间,神态安闲,旁边有一歌曰:自是青龙子,奈何谪人间。空有凌云志,起坐五柳边。
后面有一公子空坐书阁间,望向窗外从军路,深深叹息,诗歌判曰:更是富贵儿,犹怀报国志。谁料命福浅,不遂飞天势。
端木栒越看越觉得有趣,他又跳过几页,随便翻着,上面又画有一公子,高头大马,好似风光,又有一诗写道:王谢堂前燕,芝兰凌玉树。本是亨利兆,岂料祸与福。
后面跟着一幅西洋画,一公子手持书卷漫步于罗马建筑群中,面色黯然,其书云:黄卷求学路,青灯异乡府。屋梁含落月,莫泣金城树。
端木栒还欲看时,句芒知他天资聪颖,恐怕早已猜出一二,泄露了天机,于是就掩册笑道:“这梧桐配殿藏得尽是天书,言语晦涩,与人间的小说戏曲自是天差万别,又何必在这里打闷葫芦呢?现在正值祭春盛典,你不妨与我一同前去,到时候自有无比乐趣。”
端木栒还未等答话,就只觉得自己忽然间如坠云雾之中,等视线再次清晰起来,便发现自己与句芒已经置身于一座秀丽的山上。
“这里便是昆仑山的梧桐峰了,木帝太皞的住处。”
太皞是东方木灵最高的统治者,每过一百年,便会在四月的春季举办一次祭春大会,邀请天下各路神灵齐聚一堂,就是连北方颛顼,南方炎帝,西方少昊和中土黄帝也会大驾光临,昆仑山上客来客往自是热闹非凡。此时端木栒能赶上这样的盛事,他内心深处亦是暗自庆幸,遂把那些《古今乾坤鉴》上的图画诗词忘得一干二净了。
昆仑山天池岸边遍植桃树,花开千年不落,岸上繁花烂漫,岸下碧波荡漾,花映水,水映花,岸上岸下,一团团、一簇簇,交相辉映,缤纷绚烂。
木帝太皞站在一树花下,他的视线随着几片随风而舞的桃花瓣,望向了远处一淼淼碧波,烟水迷蒙,九曲长廊,目光变得恍惚迷离,氤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
“参见父皇。”一位女子身着青色的衣纱,款款向前行了个礼。
太皞从无尽的思绪中醒来,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女子,说:“你来了。先前听句芒禀告要带一凡人入会,你可知晓此事?”
那女子嫣然一笑,如四月中沾满晨露的最美的一束荼蘼,清淡而芬芳。她缓缓地答道:“回父皇,此人名为端木栒,是京中端木氏第四男。”
“你倒是清楚?”
“回陛下,儿臣进来与那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所以..”
“莫非你又下凡人间去了?”
那女子只低着头,并未说话,宛如一朵水莲花般的娇羞。
“也罢,自你母亲去后,朕可是管不住你了。祭春盛典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便陪朕一同前去吧。”
“诺。”那女子又福了一福。
昆仑山的桃花犹如被轻纱笼罩,一眼望去,似乎整个天地都化成了迷迷蒙蒙的红色烟霞。
太皞不禁叹息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看着满山的桃花,我便还能想起几百年前的岁月,大周武帝姬发、丞相姜尚、五国诸王与我们五行大帝共聚于此祭春的胜景。只是斯人已逝,这之后,便再没有凡人光临了。”
“父皇何必触景生情,伤了身子,凡人纵能修成木灵,也不过十几年寿命,聚散亦是天命。”
“神灵本是人类创造的,吾等看似万年不老,但法力均来自人类的信仰与供奉,只是如今..想必我这祭春大典是等不到下个百年了。”
“父皇此言重矣。人类虽不似从前般虔诚,但也有秉持传统与信仰之辈。这位端木氏四公子,便是研习木国古文化,且是木灵宗术之躯。”
“你是说他会木灵武功?”
“正是。”
“好!那回头朕便把书阁内藏着的宗术秘籍赐予他吧,以彰圣德。”
“父皇圣明。”
二人正说着,便走到了大会正殿,各路神明早已入座,此是更是掌声雷鸣,太皞便离了那女子,在侍从的簇拥下登上了最上面的紫檀木宝座。
祭春圣典分为迎春、插春、骑春牛等环节,只是恍惚间,端木栒已在梧桐峰上流连了三日。这天清早,句芒便对他说:“马上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斗春大会了。到时候各路神仙便会使用木灵宗术斗法,你也可前来观摩。”
“是。”端木栒口上答着,心里则想道:“我们这木灵武功本就来自于神灵传授,如今能有幸到现场观看,定也要好好学习一番。”
斗法的擂台便设在前一天看春戏的梧桐台上,四围早已挤满了前来的各路神仙,只看见木帝太皞端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宝座上,与身边的黄帝、少昊、颛顼、炎帝有说有笑。太皞的外貌是一位白胡子的慈祥老人;黄帝、炎帝则是身材魁梧,留着浓密的胡须的中年男子;倒是少昊和颛顼显得年轻气盛,仿佛二十若许,一个高雅温文,一个豪气英俊。
句芒带着端木栒凑上前去,只见一身着灰绿色汉服的青年骑着貔貅,正在与东岳帝君金虹氏斗法。
“那便是木帝的小儿子和叔!没想到这些时日他的木灵武功已进步到这般境界!”句芒指着那公子说道,“不过,东岳帝君可是上届斗春大赛的亚军呢!”
端木栒再看过去,只觉得和叔的御木之术虽敏捷迅速,却终不敌东岳帝君万木齐发的力量。果然不到一会儿,和叔便败下阵来。
东岳帝君站在高高的擂台上,露出洋洋得意地笑容,他向底下的观众大喊道:“还有谁敢来挑战我?!”
刚才还喧哗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那就让我来吧!”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端木栒身边的句芒。
“又是你!不过今年我是不会输给你的!”东岳大帝狠狠地瞪了眼句芒,吐出这一句话。
“那就来比试一下吧!”句芒笑着,只一个跃便上了擂台。
台下又欢呼起来,像一片热闹的海洋。四五只毕方神鸟盘旋在整个露天会场的上方,喷吐着炽热的火环。
东岳帝君先摆起了阵势,一个周身转运,便有万棵树木如火箭般从地面疯长起来,在空中汇聚成粗壮的巨爪,向对手刺去。再看句芒,宛如腾云驾雾,步步莲花,但行处兔起鹘落,将到时万木生发,恰便似蜻蜓三点水,燕子穿云纵,把东岳帝君的攻击全都躲了过去。东岳帝君仍不甘示弱,又一跺脚,便见大地崩裂,无数飞沙走石如同千千万万的飞弹,混着赭石色的尘土一起飞来。句芒嘴角闪过一丝从容的微笑,只见他舞起宝剑来静若伏虎,动若飞龙,缓若游云,疾若闪电,又稳健又潇洒。剑过处,习习生风,吹动桃花树上一片片粉色花瓣飘落下来,化成旋风,裹挟住向他打来的岩石土块,又向东岳帝君所在的方向吹去。东岳帝君躲闪不及,被打个正着。句芒又趁此时机跃向空中,一个背翻,身体犹如水蛇般灵活,地上的树根便无限的生长,牢牢封锁了每块松动的沙石。那东岳帝君本算是土灵,如今力量之源没了,实力大减,不一会儿便被句芒的藤蔓五花大绑地束缚住了。
全场再度沸腾起来,呼喊声喝彩声淹没了人群。毕方鸟高一声低一声的吟咏,引得青龙穿过云间,蜿蜒成山峦的跌宕起伏。
“好!”木帝太皞拍着手从宝座上站了起来。黄帝、炎帝、少昊、颛顼也都跟着起身鼓掌。
颁奖仪式过后,端木栒对句芒说:“上一届的冠军也是大人您吧!小生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句芒只是嘴角一个自信的上扬,没有说话。
“句芒大人,木帝陛下命您现在前往昭林殿觐谒,并命端木栒一同前去。”一只青鸾飞到二人的面前,传旨道。
“什么?我也被召见了?!”端木栒简直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
“臣领旨。”句芒说着打了个千。
“谨遵圣旨。”端木栒也跟着像模像样地谢恩了,内心深处却兴奋得如海浪般汹涌澎湃。
“跟着我来吧,御前别失仪了。也真奇怪,太皞大人都好久没召见过凡人了。”
“是。我在人间也是觐见过我们国王的,懂得分寸。”
金碧辉煌的昭明殿里,木帝太皞穿着青蓝色锦缎的袍子,高高地坐在藤萝木的宝座上,后边左右各站着两个穿白色丝绸的女子,手里持着芭蕉叶的大蒲扇。大殿两边则倚墙码着海棠木的柜子,每个柜格里摆得是几尺高的珊瑚盆景,嶙峋怪状,甚是珍奇。
“参见陛下。”句芒领着端木栒跨过门槛,走到大殿中央行礼。
“平身吧。”太皞的声音显得有些苍老,却也像他的相貌一样慈祥。
“谢陛下。”
“句芒啊,你不愧是我木灵的肱骨之臣,且随一叶下去领赏吧。”
“诺。”句芒说着便又一行礼,随太皞左边的那个持扇子的女子去了后殿。
“汝可是是端木栒?”太皞问道。
“是。”端木栒的声音有些颤抖。
“听说你还有修炼木灵武功?”
“是。但因为是自学,所以水平不太高。”
“嗯。既然是这样..”太皞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朕便把这神界的木灵卷轴赐予你吧。三日后自有老道士登门赐予你。”
“谢陛下隆恩。”端木栒鞠了个躬。
“今日你临朕仙境,便是前生有缘。朕愿为为您先卜后巫,以图将来。”
“小生不胜惶恐。陛下岂可去尊降贵为我算卦呢?望陛下收回成命。”
太皞并没有回答端木栒,他先是请儿子羲叔卜之,得“大吉,姜太公辅佐文王昌之兆”,然后便亲自净手焚香,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五十根蓍草。他先随机抽取一根象征“太极”,始终不用。剩下四十九根信手分成两半,左右手各拿一半,象征“两仪”。接着便是分数蓍草,只因这其中繁琐复杂,偏又有“三才”、“四季”等等寓意,端木栒看得眼花缭乱,倒也不曾记下来。反复分数三次谓之“三变”,“三变”得一爻,而六爻才成一卦,正所谓《周易?系辞》中所云的“十有八变而成卦”。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熏香味,一如静谧的竹林中传来竹箫的清音。端木栒取过卦象一看,得《乾》下《离》上《大有》之卦,第三爻动,变为《兑》下《离》上《睽》卦。语言晦涩,内容艰深,让人难以捉摸。
太皞抚摸着下巴上长长的白胡子,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便笑着说道:“《大有》之九三云:‘公用享于天子,小人弗克。’见用于朝廷,吉莫大焉!《乾》为天,《离》为日。日丽于天,昭明之象。《乾》变而《兑》,《兑》为《泽》,《泽》在下,以当《离》日之照。天子诸侯之恩临汝之命,必有作为。”
端木栒本就因太皞亲自为自己算卦而倍感荣幸,如今听此大吉之兆,心中更是一喜。不过他还有些疑惑之处,所以又鞠躬问道:“小生对巫卜之学并不太通晓,不知陛下能否解释得更加详细一些呢?”
“这就需要你自己的领悟了。”
“仙境本是神秘,占卜又是天意。既然是未来之事,不知道也罢。我姑且走一步看一步,也可减少些顾虑。”想到这一层,端木栒也就不再说什么,他陪着太皞话话家常,然后便和句芒一起告退了。
“四少爷,老爷出门前带话说让您晚上别忘了去上厢房用餐。”耳边传来岁喜的声音。
“嗯?明明是节假日,父亲去哪了?”端木栒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松软的天鹅绒大床上坐起身来。
“少爷您忘了吗?一年一度的王室祭祖大会,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是要出席的啊。”
巳时的太阳光洒在象牙白的窗沿上,仿佛一抔金砂,闪烁着海风里清淡的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