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朝廷给齐王罨撒葛下了追册,封为皇太弟。这总算圆了这位先皇御弟的一个夙愿。可惜晚了十几年。要是穆宗皇帝在位时给了唯一的嫡亲兄弟这个封号,他一定会感激涕零。可是现在躺在怀州祖茔黄土中的齐王再也没有机会继承皇位。皇太弟的名号既像是安慰,又像是嘲讽。
萧胡辇继承了齐王的资产,将罨撒葛的姬妾和她们所生的儿女分银遣散,自领了太宗皇帝的永兴宫分的五千军兵去胪朐河畔像分封的藩王一样建立起太妃府,为朝廷守护这片广袤的西北边疆。
由于多了一个闰二月,三月的辽国易州,已如往年四月。暖风吹拂,温雨飘洒。桃李开过,百花竟放。入夜之后,城里的大街上除了金店当铺下了门板,很多商肆都挑起灯笼做傍晚最后一轮也是最旺一轮的生意。街边小贩挑起风灯,酒楼旅舍高张彩笼,街上人头涌动,车马辘辘。
易州是河北战略要地,地处太行山东麓末端。州内有狼牙山天险,山上留有燕国旧长城,山脚下诸多山水汇集成河,其中的易水河就是战国时期燕国的边境。燕太子丹在这里送别荆轲,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使易水之名流传千古。易水向东,越过数道河汊便是拒马河,两河在东南合流,合流之后的名称仍叫拒马河。
石敬瑭公元936年向契丹献幽云十六州时并没有包括易州。十年之后后晋灭亡,易州此时才降辽归入契丹。周世宗柴荣北伐打到易州,越过了易水,却止步于拒马河,从此易州一分为二。拒马河以西属宋,以东属辽。宋人称辽属易州为东易州,而辽人仍将它称为易州,又称岐沟关。柴荣收复三州三关十七县,三州即是瀛洲、莫州和易州,而易州其实只收复了一半。
后周北伐撤兵后,至今已有十三年不见硝烟。易州这片肥沃的土地又迅速繁荣起来。人类生命力就是如此顽强蓬勃生生不息,就好像野草一样,一年一度的春风就足以萌动生发。如今的易州统辖三县已经有了六万户,易州城中也是人烟幅凑,百业兴隆。
贯通南北城门的通衢大道和旁边两三条纵横交叉的街坊是夜间灯火辉煌的市中心,越往外灯光越加幽暗,七八条街道以外就是静谧的民房居住区了。
在这一带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有一个门面不大的院子,两扇黑漆的厚实木门没有什么特别。可是里面却十分宽敞,方方正正,里外三进。第一进和第二进的正房都是坐北朝南的五楹大厦。最后一进是个后花园,园中一座小楼。第一进院子两边是宽大的马厩,能容纳四五十匹牲口吃料的槽头上现拴着三十来匹精悍的良马。第二进院子两侧是打通的带架子的大货仓,里面黑压压堆着许多木箱麻袋和包裹。这里的建筑都显得结实朴拙,没有多余的油漆装饰,却也整洁实用。说它是个大车店,可是不在商业大街上,也不点灯开门招揽生意,说它是个富户宅院,又显得过于朴素寒碜。就连后院的小楼也是客房不像客房绣楼不像绣楼的样子。
前面的堂屋五楹打成三间,中间是门厅,东西两边都是沿着南窗一溜铺着干净被褥的热炕。现在西边的一间的炕上置放着矮几,几上摆了花生米、炸蚕豆、豆腐干几个凉菜,三个汉子正在喝酒。
“大哥,这可到边界了,这马是要送到哪儿啊。”说话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他用两只手指搓了搓五香花生米的皮,丢进嘴里。
“咱们到地方了,就在这个院子里出手。”被称作大哥的姓包,因为任务已经完成,露出一脸的轻松之色。
“啊,这是个什么鬼地方,静悄悄的也能有买主?”瘦猴有些惊讶,他见过的市场都是人头籍籍的集市。
“三弟,你是第一趟干差事,难怪你不懂。咱们干的买卖,越是悄没声的,做得越大。咱这些马,别看它灰不溜秋,个子不大,你知道这多少钱一匹?”包大肥头大耳,一双金鱼眼鼓鼓地嵌在淡得快看不见的眉毛下。他端起酒杯吸溜咂了一大口,加了块豆腐干放在嘴里。
“这个我可知道,咱们那里差不多十两银子就能买匹好马。”瘦猴说。
第三个汉子长一张四方黑脸,用手指弹了一下瘦猴的脑门,仰着脖子神气地说:
“切,你可真是个傻瓜。那是在契丹。他娘的在西北大漠里,五两银子都要不了。有本事你他娘自己套。这里可是南京,那边就是宋国。这些都是经过驯服的刚刚成年的上等契丹马,最好的骑兵坐骥。不惊不乍,日行千里。在那边这样一匹娘的上等军马,最少也得这个数。”他伸出一个拳头转了一转。
“一百?二百?妈呀,这是多少倍的利啊。”瘦猴骚骚脑袋,佩服得眼睛冒金光:“贩一匹马就够一家子美美地过一年。大哥你可真本事。”
包大伸手在瘦猴的脑瓜上批了一巴掌,笑骂道:“猴崽子,你也太瞧得起大哥了。你以为这是我的?我也是妈的替别人跑腿,挣点脚钱罢了。这事本不该跟你说。不过三弟这事可千万不能往外说。这他娘的可是杀头的买卖。一匹马就可以杀头,这三十匹杀了你全家都他妈不够。”
“大哥,那你不是害我吗?你叫我来可没说是干掉脑袋的事啊。”
瘦猴一下窜了起来,站到炕上。他是第一次跟着这个本家哥哥干事。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大哥只说要他帮着赶牲口,按天每天给一百文的工钱。开春青黄不接,家里只有二亩地,春耕人手足够,只愁吃饭的嘴巴多,他出来就省一份粮食还能挣些银子。一百文一天在村里可是难得的好价钱。于是二话没说就跟着出来了。他们几个人家都在儒州,大哥是朝中一个大官儿的手下亲信。他们先去了西北很远的一个叫做镇州的地方,赶了这些马,拉了几车东西,一路又添了些麻袋,走了一个月才到这里。说是还有半个月就可以回家了。他算了算,这一趟出来就能挣五六两银子,心里正高兴。就盼着早点完事回家。没想到干的竟是杀头的买卖。早知如此别说一百文,就是一千文一天也不会来。
“瞧你那点出息。三弟我告诉你,不用怕。咱们是替当官儿的办事儿。一路早都他娘的有人趟平了,屁大的危险也没有。不过是辛苦一趟,挣点跑腿儿钱。要是担着掉脑袋的危险,不要说你不干,我自己也没有他娘的那么傻吧。”包大脸喝得红红的,口齿都有点不清楚了。
黑脸汉子姓邹,是老大的拜把子兄弟。这时也喝得话多起来。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对瘦猴儿说:
“你跑几趟就知道了。你大哥是真的疼你才带你出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好好学着,要是聪明,将来不愁没钱用。******跑腿儿赚那几个钱算什么,主要是自己捎上点货,跑一趟也真够你一家过半年了。”
瘦猴听得直嘬牙花子。敢情这里面还有这么多花样。赶紧给两个人倒酒,语无伦次地说:“谢大哥二哥教诲,我一定好好干,给您二老拉马拽镫做牛做马,做的不好您只管教训!”
店主人一掀门帘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国字脸,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个小二,手里拿着一壶热酒四碟热菜。朝中大官是这家店的真正东家,所谓店主不过是东家的亲信,负责出面打点生意的。一边帮着小二摆菜换酒一边笑呵呵说道:
“包大哥,你们辛苦了。小地方的东西凑合着吃点。这位小老弟看着眼生啊。”
“张哥,你这家伙眼就是贼。来给你介绍,这是我弟弟,你就叫他包三儿。以后会常来,你多照应。”
瘦猴从炕上跳下来打躬道:“张老板,包三儿给您请安。”
张老板放了心,伸出大拇指赞道道:“这次的马一看就是上乘货色。”
包大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声说:“你的东西也带着呢,库里那个口上系了黑布条写了个张字的便是,还是老价钱,你自己拿走。”
老板眼睛眯成一条缝,连连点头道:“多谢。多谢。”
一个汉子走进来在老板耳边轻语一句,张老板眉开眼笑道:
“来了。倒是准时。你们先吃着,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包老大把筷子放下,一跃而起。两个同坐的弟兄也都站起来。几个人一起推门来到院子里。
月亮已经升上头顶,满天繁星点点。天还没有黑透,灰黑的暮色笼罩苍穹。院子里点起火把灯笼,光焰霍霍,明如白昼。两扇木门全部敞开,吱吱呀呀进来三辆大车。大门随后关上,门闩粗大拙实,和这两扇厚实的门扇很相配。
赶车押车的六个汉子一身短打,穿着灰黑青不同颜色的夹袄和扎着腿角的棉裤,有个怕冷的还披着棉衣。两辆大车上装着满满的箱子麻袋。院子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四五个年轻伙计忙着一起把东西卸下来搬到二院的仓房里。这两辆车一前一后,中间夹着辆轿车。车厢宽大,没有什么装饰,但是做工相当讲究精致。轿帘一掀,露出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头上戴顶瓜皮帽,身上穿丝绸长袍。有一个押车的汉子将脚凳放下,扶着他走了出来。
胖子见了张老板连连拱手,算是打了招呼。环视一下院子,开门见山笑道:“张老板发财。我见你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怎么样,验验货吧。要是没有问题我还要赶着回去。”东西易州城相距不过五十里,用不着在这里过夜。
老张亲热地拍拍胖子的肩膀,道:“何老板,你的货还用验?要验也是下家去验。我这里懒得费事。”
这种交易不同于市场上的萍水相逢,要钱货两清,还要讨价还价锱铢计较。这里的双方关系深厚,全凭一个信字。谁要是坏了规矩,得不到相互赊欠的数目事小,绝了一条难得的商路事大。弄不好还会闹出更大的幕后风波。比如买马,买方说要百两之马,货主提供的必是可以驰骋疆场的战马。如果说要千金之驹,一定寻来可供御驾的稀世神品。不但货真价实,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反之也是一样,卖方若说这次的马要二百两一匹,那必定是将军坐骑的货色,绝不会让客户回去后直呼上当。当然价格是随市场而波动的。
“人呢?真的是要千呼万唤才出来吗?”张老板盯着轿帘笑问。
胖子呵呵一笑,亲手打起轿帘。停了片刻才见一只粽子大的绣花鞋伸了出来。这时不声不响地早从院子里面走出来四个丫鬟,恰恰适时地伸手接住一只白玉般的纤指。从车厢里探出身子的是一位妙龄女子。眉黛衔山,目凝秋水,穿一套紫色缎袄儿粉红拖泥裙,头上云鬓乌黑,里面垫着高高的云枝银发托,上面插一支碧绿的翠玉簪。在她身后又接着出来一位,同样仙子一般的二八佳人。只是服色不同,穿一套白绫袄黄绸裙,头戴插着金步摇的银丝鬏髻。二女在丫鬟的搀扶下向着张老板春风拂柳般蹲了蹲身,微露浅笑。穿紫裙的粉腮上显出一对酒窝。张老板连连点头,两个人便脚踩云朵般依着丫鬟朝后院去了。
把在一边旁观的瘦猴看得都傻了。悄悄问邹二:“这美人是干什么的?”
邹二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只小声说了两个字:“南货。”
胖子说:“张老板,怎么样?办手续吧。”
张老板接过一个伙计递过来的账本,敲了下牛皮色的封面,说:
“急也不在这一刻,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咱们屋里办。”
两个人进屋坐下。小二送来了新烫的热酒和热菜,换了杯盘碗碟。瘦猴机灵地帮着收拾。两位老板只喝了一杯酒就忙着办正经事。
“北货:三十匹军马,每匹二百两。
南货:女子二人,每人二百。
上等龙凤团茶五百斤,每斤一两
犀角十根,每根仟贰佰两
铜钱,五千贯。”
张老板和胖子各有一个账本上列了同样的名目。两个人都相互在对方的账本上签名画押,就算交易完成了。这次交易并不是完全等价交换,后面交易还要继续,每年有年终结算,余下差价还可以转入下一年。
张老板又说:“还有几个跑腿伙计有五十包盐,不过二百两银子,老兄给铜钱如何?”这是不入账的。
“一句话,没得说。”胖子十分痛快。
旁边屋子里的包大也在算着自己的帐。这一趟五十包盐一包一百斤一共五千斤,契丹产的颗盐在产地不过十文一斤,成本不过五十多两银子,就能赚一百五十两银子。契丹稀罕宋国铜钱,最贵时一钱当两钱三钱用。这一百五十两银子换成铜钱,回去搞好了又能翻番。加上主子给的工钱,也算一笔小财了。不枉千里迢迢跑这一趟。至于主子这次交易三十匹好马成本不过一两千两银子,在这里倒手三五倍,茶犀铜钱回去又是翻倍的利,两个美人不是用来倒卖,而是拿来送人情,价值多少无可数计。但这些他都管不着了,别人赚多少都与他无关。那里面水深的很,远不是钱数能算得清楚的。
“咚,咚,咚!”忽然前面响起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