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辇面带苦涩地笑笑:
“十多年了,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结发夫妻,无论如何我都是向着你的。可惜你不明白。你宁可去找你那些没用的兄弟也不和我商量,你宁可放纵自己也不怕伤害我对你的感情。以前我以为你心里只有权力皇位,现在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一个心里只有自己的无情无义的人。你没有坐龙椅的天命,今后好好做你的富贵王爷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罨撒葛心里愧愤交集,窜起火来,黑着脸说:“我知道你是因为本王坐不了龙庭就瞧不起我。要是我当了皇帝,做什么都是对的,现在做不成,就什么都不对。什么是非情义我懒得和你说。这么说来你不想管我的事了。那好,今后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爹在上京给我留了一个宅子。今后我就去那里住,这里全都归你。好在我们没有儿女,一干二净。你的家资俸禄足够你吃喝玩乐,你自己好自为之。”
罨撒葛心里说不出的愤怒、窝囊还有一种凄凉,他想过成功失败,可是从来没有想到会被自己的王妃如此对待,好像打仗正面还没有交手,却遭到友军背叛败得落花流水似的。站起来在堂中走了好几个圈,站定在王妃面前说:
“我知道你这么生气是为了我要杀那个贱奴。我忍了你很久,你一个王妃和个马奴混在一起,让我的脸往哪放!我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人之常情,你做的事却是伤风败俗不知廉耻。我杀了那狗奴才是为了你好。如今你为了这个狗奴才和本王恩断义绝。我知道拦不住你,可你这是自甘堕落。你要想清楚了。”
王妃也站起来,正视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我早就想清楚了,你从来没有为别人想过。我的事我自己已经想好,用不着你来操心。对我来说,一个马奴比你这个王爷强百倍。”
“你给我滚!”罨撒葛跳起来咆哮。
上京南行二百里便是波浪滔滔的潢河(今西拉沐伦河)。潢河源流众多,由大兴安岭南端和燕山山脉北坡的多条山水汇集而成。潢河在木叶山下与土河(今老哈河)相遇,继续流向东南汇合而成为西辽河。这片河流纵横的肥沃土地便是契丹人最早的发祥地。相传最初的契丹始祖就是乘青牛白马在这里相遇并定居,繁衍了他们的子孙后代。太祖皇帝在上京建西楼,在这里建南楼。南楼西北五十里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每年秋天钠钵大营驻于此地进行秋猎。秋猎又称秋山,以猎鹿为主要活动。
猎鹿都是要半夜起身的。这一天丑时刚过,皇帝就来到大森林中。众多的王公大臣们各自分散寻找适合狩猎的地点。皇帝在十几名随从和宫中鹿苑使的扈从下来到一处早就预备好的上佳位置。这里地势平坦,草高林疏,前方有个天然大水泡。
皇帝猎鹿,自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蹲伏在草丛灌木林中,而是在草地上铺好龙毯摆上龙枕,供皇帝在蹲守时或坐或卧。
鹿坊使率领着手下鹿人往水泡中撒盐。野鹿喜咸,找到咸水便会招呼同伴前来享用。撒好盐,训练有素的鹿人模仿鹿叫吹起号角,叫声惟妙惟肖。鹿群闻得招呼,成群结伙前来饮水。一会儿洼边就集合了二三十只野鹿。鹿苑使轻声奏道:
“皇上,可以射了。”
耶律贤翻身蹲起,接过随从递过来的弓箭,朝着一头长着漂亮犄角的梅花鹿嗖嗖嗖连射三矢。鹿中箭后并不会立刻倒地,猎手便要骑马去追。随从们这时已经从隐蔽的后方把马拉了过来。皇帝跃上马背,追赶上去。像往常一样,皇帝射中的那头鹿,早就有身边的鹿人用御箭补射一发。这一发必须正中要害让这畜生跑不了多远就会倒下。这样皇帝绝不会劳而无获。而且只能一发中的,不能过多损伤鹿皮。因为狩猎结束时,猎物皮毛完好也是猎手的荣耀。
皇帝骑马冲出草丛。刚刚跑出几百步,忽然前面的鹿群掉回头,朝着猎手们迎头飞奔而来。有一头鹿几乎直直撞到皇帝的马头上。御驾坐骑受惊,扬蹄长啸,把耶律贤一个骨碌掀到地上。幸亏这是匹严格训练过的马,动作缓和,地上的草又厚实,皇帝并没有受到重伤。随从们一拥而上把他扶起来。
“皇上,老虎!”鹿苑使声嘶力竭一声狂呼,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前面百步远的草丛中悉悉索索一片响动,阵阵腥气迎面扑来。“哼哼”一阵大风般的鼻息,空中鸟儿惊飞,地面小动物狂窜。不一会儿草丛中露出黑黄交错的一片花斑。耶律贤和随从们紧紧贴在地面上,可是身边的马匹身形突出,而且人的气味也无可隐藏。慢慢露出来的虎头上两只拳头大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们。眼看着老虎一步步现身,是一头比高头大马还要长大的花斑猛虎。它吸了吸肥厚的鼻孔,张开露出森森白牙的大嘴咆哮一声,震得脚下土地颤抖,树叶哗哗落下。皇帝趴在地上浑身瘫软一动也动不了。随从的大臣、下人们也全都像被抽了筋似地变成一滩烂泥。老虎和皇帝之间只有五十多步的距离了,连虎身上的腥臊气味都窜到鼻孔里。耶律贤闭上眼睛,浑身发抖。绝望地想,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好不容易坐稳皇位,竟会在今天葬身虎口。又想,不知道老虎会先向哪个人下口。如果老虎通人性,也许会先吃那些随从,吃饱了就会放过他这个皇帝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间从侧面冲出一匹灰色的契丹马。马的个头不大,看起来只有老虎体积的一半不到。马从皇帝和虎头中间风一般掠过。老虎还来不及反应,它已经窜了过去。紧跟着,令人更加想象不到的是,马猛地反转回身,更加贴近虎头,几乎是蹭着它的鼻子又飞窜回来。这一下老虎被激怒了,暴吼一声,震得天摇地动,把头转向那匹飞马。
这马并不急于逃走,而是在百步开外站住,又转过身来。耶律贤睁开眼睛,看到马上趴着一名身形精悍的骑手。原来是飞龙使女里!
女里和老虎相互凝视。老虎调动浑身肌肉准备向前猛扑。趁着一瞬间的空挡,女里悄悄掏出两把飞刀握在手心。老虎跳起来的一霎那,女里手中飞刀接连发出,端端正正刺中两只虎眼。老虎疼得裂空狂吼,猛地窜向空中。女里向后退了几步,摘下背后弓箭连发数箭射向虎腹。侍卫们这时也好像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搭弓射箭。簇矢雨点般落到花斑皮上。老虎瞎了眼丧失了方向,在原地上蹿下跳,撞倒了一片小树灌木,撞得大树枝断叶落。林子里响彻震耳欲聋的哀嚎。两眼冒血身上像刺猬似的老虎暴跳一阵耗尽了体力,仗着皮糙肉厚还没有咽气。奄奄一息地蹲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耶律贤见危险已经离去,慢慢站起身来,捂着咚咚狂跳不止的胸口喘气。随从们全都围了过来,把皇帝挡在身后继续射箭。耶律贤冷笑道:
“别射了,没看它已经动不了了。回营。”
侍卫首领问道:“要不要把它扛回去,这可是皇上的大猎物啊。”
皇帝十指交叉活动着手腕,看也不看他,哼了一声道:
“你们觉得很荣耀吗?朕宽大为怀,留它一条性命吧。”
说完朝着早已下马站在百步开外的女里招手道:
“女里你过来。”
自从知道女里参与了刺杀魏王,皇帝就不再召见,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
女里走了过来,到了还有三十多步远的地方,扑通跪下,膝行向前,爬到皇帝脚边。身上完全不见了刚才的矫健潇洒,像条癞皮狗似地抱着皇帝的腿放声大哭道:
“皇上救我!”
“你们去那边等着。”耶律贤朝侍卫首领摆摆手,转身对地上的女里道:“你又救了朕一次。起来说话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奴才想见皇上,跟着您来的。没想到碰到这只老虎。皇上,这是苍天护佑,让奴才来保护您的,让您知道奴才对您是一片忠心啊!”
“你见朕想说什么?”皇帝伸手扶女里,他不肯起来,又磕了几个头说道:
“夷离毕院审萧海只刺杀魏王一案,听说已经认定奴才有罪,不日就将捉拿奴才归案。奴才进了大牢就是死路一条。现在除了皇上没人救得了奴才啊。”
耶律贤也不再让他起来,自己坐到一块石头上,侧脸看着他说道:“你要是真的做了,朕也救不了你。”
“我只是听说那山上有间尼姑庵,自己去了耍。后来碰上萧海只,告诉了他,又一起去了两次。别的什么也没有做。”
“那你怕什么?这点罪不至于死吧。”
“人说三木之下何求不有,到时候他们叫奴才说什么奴才就得说什么。死罪是逃不掉的了。”女里大哭道。
“好吧,朕命他们不许用刑。这你就不用怕了吧。你只要好好把事情说清楚,照你说的也不是什么大罪。”女里还是跪着不起,皇帝凝视着他鼻涕眼泪满脸的样子问道:“还有什么事?”
“皇上,必须尽快杀了萧海只和萧海里,只要不结案,奴才还是逃不过去。”
“你好大的胆子。结案自有夷离毕院刑部办理,你竟敢让朕干预办案为你杀人!听这话你绝不是毫不知情。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不说清楚,朕救不了你。”
“皇上,魏王不能白白死了,这两个人早晚是要杀的。早死才能少牵连,才能少死人啊。”
皇帝沉吟片刻,冷冷道:“你这话朕就听不懂了,有罪的就应该死,不该牵连的就不会牵连,这么大的案子当然要审清楚,怎么能草草结案。”
女里急得抓耳挠腮,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一咬牙道:“反正是个死,奴才对皇上说了实话吧。奴才也是上当受骗。有人让奴才将两位国舅领过去,说是这两个人死了就死无对证。但是这件事的计划安排前前后后奴才真的就不知道了。”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给了你多少好处竟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奴才也是一时糊涂。以为万无一失。让我做这件事的人,皇上一定知道。您想让奴才全都说出来吗。”女里说一半留一半并不是想要保护高勋。只是把他说出来对自己毫无好处,反而会死得更快。可是不说又不能取信于皇上,只好这样半吐半露。
“哼,你们胆大包天,竟敢刺杀当朝宰相。死有余辜,朕怎么可能救你们。”
“奴才以为,魏王专横跋扈,对皇上不敬不忠,天下人只知道有魏王不知道有皇上。这样的宰相死得也不冤。”
“混账东西,照你这么说杀死魏王倒是为了朕好!”耶律贤被他这话说得又气又怕。
“皇上,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奴才对皇上真的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要是皇上想要奴才的命,奴才就把头献给您。奴才刚才就是打算一死了之的。皇上,您是九五至尊,天下第一人,魏王死了,您还怕谁?只要陛下饶奴才一命,奴才今后一定上刀山下火海报答皇上。”
耶律贤听得一怔。萧思温的死他的确隐隐感到高兴。现在没有人再像大象一样站在身边,告诉他应该干这干那。要是不听,就会害怕大象的脚掌举到头顶。现在没有这种威胁了,再也不会被人当作傀儡看不起。天子的自尊,比什么都重要。虽然有的时候觉得天下之大人心之深难以控制,担心江山不稳。可是有很多忠心耿耿的大臣辅佐,还有皇后从旁协助,他完全有信心靠自己做个一代明君。想到这一点,说不定倒应该感谢替他清除权臣的阴谋家呢。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人怀疑皇帝参与了暗中策划,因为这件事的结果对皇帝非常有利。女里说得对,现在要是他想袒护谁,完全可以圣衷独断,有什么可以顾虑的呢?如果说顾虑国家法制,不能容忍暗杀横行,那也只应该制裁天子以下的人。如果说顾虑皇后的感情,那在必要的时候也不得不稍微忽略。再退一步说,女里也好,高勋也好,都是天子羽翼,对自己并没有不忠。现在皇权未稳,还没有到自剪羽翼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决定给这个两次差点为他送了命的奴才一个大大的恩赦,当然是密不示众的,拍拍女里的肩头说:
“起来吧,这件事人命关天,又是暗杀当朝宰相。朕要好好想一想。现在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记住以后不可再胡作非为。要是再发现你有任何劣迹,决不轻饶。你去吧。”
走到林子边上,皇帝骑在马上,手持马鞭对侍卫首领和鹿坊使严肃地说:
“今天的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否则你们临危怕死,置朕于不顾就是死罪。就说朕遇见老虎,它见了朕就跑掉了。这座林子,以后就叫‘伏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