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那天,一切都与平常一样。
或者说,从十二号到十五号的这段时间里,东太后、皇后、季嫔、刘珑、薇然、刘章……所有计划中相关的人,都约束或被告诫着约束自己,不敢露出半点异常。
终于,时间来到了十五日的下午。
舞凰宫。
“杜嬷嬷,本宫的那支凤钗呢?”梳妆镜前,皇后浅笑昂首。
“回……回娘娘,在这儿呢。”杜嬷嬷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捧出一只妆箧,哽咽着道。
那只凤钗,在舞凰宫,专指的是皇后张雅君在出阁时,夷陵侯府按礼部的规制为她打的一件嫁妆。皇帝打成亲后,便不曾赏过张雅君什么珍稀穿戴,是以这一支钗,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皇后,最名贵的一件首饰。
更因为这些年来皇帝的冷遇,让皇后一直刻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大婚后就再也未戴上过这支钗。
顺着杜嬷嬷激动不已的目光望去,之间那钗通体由黄金打造,其上并无别的花饰,只是一只振翅欲飞、栩栩如生的凤凰,凤嘴中衔着一颗浑圆硕大的东珠,东珠下坠着九颗红色的珊瑚珠,串作流苏垂至腮边。
午后的一缕阳光慵懒地打在那颗颗相思豆一般的珊瑚上,赤红如血,夺人心魄。
“幽竹,本宫美吗?”皇后对镜回头。
今日的她一改往日的朴素清雅,梳起了高高的发髻,那金钗便斜斜插入鬓中,雍容华贵、顾盼生姿。
“美,美美极了!”大宫女幽竹激动地道。“简直就跟画中的仙女儿似的!”
“皇子公主们,除了十皇子外,现在都在明经堂上课吧?”皇后轻轻笑了笑,转移了话题。“绿紈宫里,人应该也到得差不多了。”
言罢扶着幽竹的手起身。“本宫也该出发了。”
……
绿紈宫。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胡贵妃见妃嫔们都来得差不多了,只差了最尊贵的两位,便亲自到了绿紈宫宫门前相迎。
“免礼起吧。”还未等她行完礼,便被东太后硬邦邦的一句话打断。
被撂了脸的胡贵妃却并无不满,反而在心中甚是快意地暗道:看来,张氏这老虞婆也已经知道,姑姑今天要展示的是什么了嘛。
一面抱着看好戏的心情,胡贵妃还是恭恭敬敬地引着张氏姑侄去到了众妃齐聚的水榭中。
待后妃间互相见过礼后,西太后才不情不愿地微微欠身。“妹妹见过姐姐。”
“……”东太后没有即刻答话,而是先细细打量了面前的毕生宿敌半晌。“妹妹,免礼罢。”
原来,她们都老了。她和胡氏从闺中时就开始争锋,没想到后来又一起嫁进了东宫。虽然她凭着娘家,让惠庄懿太后赐婚成为了太子妃,但胡氏却赢得了先帝的心,之后沉沉浮浮,煎熬几多年,她终究是一直坐在了比胡氏高的位子上。
皇上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可她们的争斗,却早已绵延了四十多年。
今天,或许就是时候该落下帷幕了。
“诸位……”西太后请东太后在左侧的主位上坐了,自己则坐在她的右方下首。西太后见下面众妃都已入座,便轻轻一抬手,绿紈宫的大宫女采芙立即示意水榭外的教坊之人,乐声叮咚奏起。
“客套话,哀家就不多说了。宝物就在这里,鉴完宝后,咱们就可以开宴了。”
随着西太后只手平平伸出,便见几位绿紈宫中品级不低的女官,小心翼翼地搬来了一张黄花梨圆桌,置于水榭外的阳光下。桌上放着盆景大小的一物,被红绸覆盖,看不见真容。
“一直听说母后擅于调教舞蹈,”皇后掩口而笑,容色分外娇媚。“看来今日臣妾和妹妹们都能够一开眼界了呢。”
看皇后今日盛装华服,巧笑嫣然,下方众妃纷纷心中一惊。本来早已做好了宴无好宴的准备,谁知今日真的是东太后与西太后明火执仗地交锋。上来就是一直被东太后保护得好好的皇后亲自上阵,连让季嫔和僖嫔试探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只盼着等下若有什么事发生,可千万别波及自家才好。
众人正想着皇后开口,应是贵妃应对的时候,不料西太后径自接过了话头。“既然皇后你这么想要开眼界,那就由你去给大家揭开这宝物的真容吧。”
似乎有火花在空气中迸溅,水榭中仿佛可以闻到烧焦的味道。
“臣妾遵命。”皇后端庄一礼,起身离开座位。
那“宝物”放置在一段两侧有假山的宽阔的大理石路上,离水榭十分之近。整个后宫,也只有绿紈宫和鸾和宫中,铺有这样的大理石小径。
皇后仪态万方地走近,轻轻掀开红绸一角,接着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般的,手一抖又将红绸放了下去。众妃只见她白着一张脸慌张回身下跪行礼。“母后,这,这可是玉司?”
众妃霎时间骚动起来,僖嫔几个更是按捺不住就要起身。
玉司,那可是玉司啊。
大魏朝真正的“国之重宝”,于后宫而言,其重要性几可比拟皇帝的玉玺。
它的传说故事流传在这个王朝的每一个角落,话本子、戏曲、杂剧……甚至是文人墨客赞颂皇家的诗词歌赋里,这样“神物”也常常出现。在场的所有女人,为入宫之前,自幼都知道一件事——持有玉司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啪!”西太后还未露出得意的笑容,便听见身侧的东太后失手打翻了案几上的茶杯,登时笑得更欢了。
“皇后难道自己不会看,还要来问哀家吗?”
“皇后自然是会看的!”不等皇后躬身答话,东太后那威严沉肃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只是那语气之中的慌乱,却怎么也掩藏不住。“玉司……乃我大魏社稷之神器……不是说,灵素宫之后,就下落不明了吗?胡氏,你窝藏重宝,到底有什么用意!”
“哈哈!”西太后长笑两声。“姐姐说笑呢吧,您哪只眼睛看见哀家‘窝藏’了?玉司是镇国重宝不错呢,也是先帝将它赐予妹妹的,姐姐可别忘了!”
“你……”东太后的拳头紧紧攥住,喉头不断滚动,像是随时准备拍案而起,骇的一众后妃都心神惶乱起来。“皇后,哀家教你的气度呢?玉司是我大魏中宫之宝,难道你连揭开它都不敢?”
“是!”皇后慌张应到,转身踉跄着向放着玉司的桌子走去。稳坐在自己位子上的贵妃见了,不由得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
“慢着!”西太后却突然出声打断道。“既然皇后你不敢看的话……不妨就让贵妃帮你,将宝物展示给大家好了。你们……”老人像只高傲的老孔雀一般,昂起了金玉琳琅的头颅,示意在座众妃。“就随贵妃一同去看看吧。”
“……是,臣妾谨遵……”
“是!”未等皇后一礼行全,身子刚刚退开半步,腰还躬着时,胡贵妃便趾高气昂地从她身边略了过去。
那一袭明黄的凤袍,就这样孤零零地立在大理石道上,身影好不凄凉。
跟在胡贵妃身后的众妃鱼贯出了水榭,也沉默地路过了皇后。
她们一方面确实对玉司,这一传说中的宝物感到极为好奇,另一方面也是事情进行到这个地步,没有人敢做出什么特立独行的出格举动,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卷入了东西两边激烈无比的斗争之中。
随着花园小径被莺莺燕燕们占据,皇后越发向后退至道旁的假山边上。就在此时,人群中忽有一人,打了个眼色向她,正是季嫔刚入宫时,东太后赐下的大宫女,小榕。皇后神色不变,袖中的双拳轻轻地握起。
“妹妹们请‘鉴’。”胡贵妃趾高气昂地掀开红绸。
霎时间,众人便感到空气中忽然弥漫起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只见一柄流光溢彩、巧夺天工的玉勺静静置黄金托起的玉质堪舆盘上,勺柄上七颗龙眼大的金刚钻,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彩。
人群外的皇后眼神闪烁了一下,原来盛玉司的堪舆盘是这么小的,她心道。高高窄窄,蒙着绸子的时候只看轮廓就像是玉玺一般。
怪不得,姑姑说它很容易打碎呢。
众人正沉浸在这美景中不可自拔,忽然,季嫔猛地尖叫起来:“僖嫔,你怎么推我?”
话音落下,便见季嫔一连退开好几步,撞开了好几个低位妃嫔。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僖嫔正要解释,有心人却忽然发现:此时,皇后和原本在季嫔身前的贤妃之间,已经没有其他人阻挡了!
电光火石之间,皇后也仿佛被人从后面狠狠推了一把,顿时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前扑去。可她终归记得贤妃身前就是放着玉司的圆桌,在即将碰到贤妃的瞬间刹住了脚步。
然而为了停下而用力过猛的皇后,下一刻又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一时间,竟没有宫女内侍反应过来,让她就这样摔倒在地,脑袋重重地磕到了身后的假山上!
发间金钗猛地歪斜,珊瑚珠子断了线,颗颗滚落到了地上,赤红的颜色,仿佛秀颈上缓缓流下的鲜血。
“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众妃慌忙冲到了皇后的身边。就连水榭中一直沉着脸的东太后,也猛地唤了一声“皇后!”,拍桌站了起来。
“这……”西太后也慌了手脚,一叠声地吩咐左右。“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传太医,和扶皇后娘娘起来!”
“是!”宫人们也全慌了,忙不迭地应道。
一片忙乱之中,却又听一声比方才更为大声,而凄厉的尖叫,夹杂着一道轻微的碎裂声,顿时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啊——”
之见被一时遗忘的,放置玉司的桌旁,贤妃身子半弯,一手撑着桌沿,面色惨白,失去血色的双唇颤抖着,目光直勾勾地望向身前的地面,一颗晶莹的泪珠,从腮边滚落。
而本来放着玉司的位置处,空无一物。
“不,不是我……我刚才被人推了……”藕荷色宫裙的妃子无助地申辩。
顺着贤妃的目光望去,只见圆桌的另一侧,干净得连一颗小石子都没有的地面上,潋滟着水光的碧色散落一地。
玉司,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