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揽的确有些本事,却也非什么真正的厉害人物。”
“你没有见过他在紫宸殿门前的嚣张摸样,当然可以这么说了!”薇然不忿,一双妙目紧紧盯着眼前一派淡然的少年。
“呵,”方子远轻笑一声,将手中拭汗的襟子一抖,别入腰间。“正是因为身不在局中,才能看得更加通透。依在下之见……怕是姑娘与那奸宦打过照面,被吓破了胆吧。”
“小云!”周芝佯怒地捅了捅方子远的腰,少年立时收住了声。
“高揽其势已成,便是被吓破了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压下心中恼意,薇然缓缓开口。
自从刘原性情大变,变得胆小懦弱之后,高揽便十分得意,成日里大肆宣扬自己的这一战绩——“连皇子都要怕咱家!”。奇了的是,此事皇帝不可能不知,却居然从未管束过大太监。
久而久之,刘珪几个也习惯了,在御花园里遇见稍有品级的太监,都会有礼貌地打一声招呼,见到高揽必口称“高翁”。同时,也再也不敢随意打骂小内侍了。
很多东西,真的就是在时间的累积下,慢慢改变的。
这让薇然也不禁怀疑,如果刘原那样的事再次发生,众位皇子公主们,还有没有勇气,再去集体堵一次皇帝的门。
如今的现实便是如此——连那日一同在紫宸殿门前请愿的皇子公主们,都接二连三地不得不慑于了大太监的淫威。她只是区区一个“箫姑娘”,被“吓破了胆”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其势已成?”少年用他那极其欠扁的轻蔑声音再度开口。“那也未见得。”
“你……”薇然真是被他气着了。
近几日,皇帝下旨,将失了母妃的刘原交给四皇子的母妃,庄妃抚养。于是,二皇子殿下便搬进了白蘋宫中与刘致同住,兄弟两个日益亲密起来。
虽是如此,刘原懦弱胆怯、受不得惊吓的毛病却未见好转,反而随着时光的流逝,竟倒是日益深重了起来。
而三皇子刘珪,经此一变后,也没有再像从前那样,跟五皇子刘充结成一伙排挤两人,反而是和刘致齐心协力帮助起了刘原,盼望着二哥能早日走出阴影,恢复原状。
与他正相反的是,自从高揽得势,作为高揽“干外孙”的五皇子,刘充也张狂了起来,在哥哥们面前趾高气昂,动辄指使三人做这做那。
无奈之下,刘珪只得把开导刘原心境的任务交给刘致,专心应付起刘充的种种无礼来。
明经堂,就这样迎来了一段,不算美好的日子。
因着刘珪的繁忙,兄妹几人又在刘原一事中大大缓和了关系,三皇子殿下近来便将亲妹妹刘馨,托付给了刘珑照顾。
刘珑也不付哥哥的嘱托,一连半个月,日日下课后便去秋盈宫点卯。
于是托这件事的福,猛地闲了下来的薇然,今日便又来了承业殿的工地上寻方、周二人。
本想着关照关照他们的日常起居,哪知方子远这般没眼色,竟然上来便大放厥词,轻言政事,而且还戳她的痛处!
“高揽害死皇妃、迫害皇子,还生生将百年名门士族的李家打压得日暮西山,赶出了京城……如果这都不叫‘其势已成’,那我倒要听你说说,什么算是‘其势已成’?”
方子远抿唇,半翻了个白眼给她。“我说的又不是这‘势’成没成的问题……我说的是,这‘成势’的人,是谁的问题。”
“啊?”薇然愕然。
“我的意思是,皇上御极五年,终于势成,满朝文武再难阻挡。高揽充其量,不过是借了陛下的势,本身却毫无根基,如同飘萍,根本不足为惧。”少年耐心地解释道。
“你又怎么能那么肯定?”女孩皱眉,心中涌起不爽。
面前这人,不过十岁,身份低贱,如何能断连自己都万分困扰的局势?
“当然是全凭姑娘告诉在下的事情推断,若是有错,自然也是姑娘未将形势告尽。”方子远不紧不慢地道。
“你……”薇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哼,你也不过就只能在这里耍耍嘴皮子罢了。你说高揽不足为惧,可怎么我见到的却是,他的风头阖宫上下无人能敌?”
少年瞥了她一眼。“唉,李氏之事,还是由在下为姑娘分说吧。”
薇然一愣。“啊……你说。”
“首先,去年年末,李太师是否仙逝?”
“不错……难道,这才是高揽敢对淑妃娘娘下手的原因?”
“错。”方子远叹了口气。“李老大人官声卓著,门人弟子无数。虽然已经致仕,但仍是一个咳嗽可以震动朝廷的存在。唯有他老人家仙逝,两位李大人回京守孝,皇上才敢打削弱李家的主意。高揽充其量不过是揣摩出了皇上的心意,顺势而为,做了皇上手中的一柄刀罢了……这也是在下为什么说,这太监的确有些本事的原因。”
“原来如此……但也说不定啊,你又怎么能肯定,是皇上想要除掉李家,而不是高揽操控他的呢?”
方子远又看了她一眼。“若那太监能操控皇上,又怎需阿谀贤妃?”
啊……薇然张大了嘴,不由得对他的话信服了起来。
对啊,她是学历史的,中国史上那些有名的操控朝政的太监们,如赵高、十常侍、魏忠贤之流,哪个不是左右废立,连皇帝宠幸谁都要管上一管?
高揽明明扶植了伊美人这个“干女儿”,却在皇帝移情别宠上贤妃之后,立即无条件跪舔起了顾氏,而不是想尽办法除掉她,这难道不就是高揽仍是皇帝的一条狗的,最有力的证明吗?
“既然是这样……”女孩迟疑着,显然还有些事情想不通。“那为什么,状况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明明高揽不过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那为何满宫上下还对他噤若寒蝉?
被问及此,少年脸上不由浮现了罕见的痛苦神色。“陛下权术精深……本意不过是想要收归朝廷大权,自然不能留下半丝污名。如此,择一阉人来做替罪之羊,事后斩杀,便可以既除去德高望重的老臣,又留下圣明之君的名声……只可惜,万万不该,选了高揽这样的阉宦为刀。”
虽然也曾有过此类隐约的想法,但如今听方子远将皇帝打算这般清晰道来,薇然仍感到心神震颤。
她又回忆起了那日,明明刘原一大早就跪在了紫宸殿门前,还被高揽假皇帝旨意杖责,为何身为后宫之主,所有皇子的皇祖母的两宫太后却不出面阻止?就连本应得到消息最快的太子殿下,亦是姗姗来迟。
怕是他们早就看出了皇帝这番打算,明白在高揽这把刀染尽污血之前,皇帝只会一味放纵不加管束,这才闲坐宫中,避免被打脸吧。
只是不知道,太子又是为了什么,最后关头竟又出面了……
“又有什么不好了?”女孩轻嘲道。皇帝这样做手段确实高明,事后自身分毫不损,淑妃却白死了呢。
还有刘原,也是……
方子远这回却不再露出鄙夷神色,只是沉痛地摇了摇头。“虽然姑娘你语焉未详,但大概意思也能听出高揽假借皇上的旨意,于朝堂上极干净利落地便将李家的势力连根拔起——看似是极好地完成了皇上的期望,实则却……”
“却如何?”
“唉……”少年摇了摇头。“皇上欲行此事,本可以找六科言官,甚至是刑部酷吏……为何却偏偏是一个阉人?”
话音沉重,似悲似叹。
“阉人又怎么了嘛?”薇然见他一直不肯解释,咬咬唇急道。
“阉人……”方子远神色复杂,像是在理清头绪。“阉人的手段,阴狠有效,却往往失于偏颇。如年节之时,内侍冲撞二皇子之事……若皇上以言官、酷吏为刀,他们至少会以李氏族人或是门人的欺男霸女、强买田地一类恶行作为突破口,上书弹劾。如此,皇上将李家下狱也好贬官也好……最多便是刑法苛严,不近人情。”
“可高揽却用冲撞二殿下,激怒淑妃娘娘的法子,让淑妃娘娘触怒皇上被黜,最终害死了她。”薇然若有所悟,开口接道。“虽然最终都是除掉李家,但高揽的方法,除去皇上的本意之外,还大大加强了他的威势……他是窃了皇上的权柄,为自己所用了!”
君不见,连刘珪这样的从前最为自矜自傲的皇子,现在也不敢随意打骂内侍了吗?
似乎是讶异于女孩居然能说出“窃君上之权柄”这样的话,少年微微讶异了一下。“对……言官、酷吏之流,无论气焰再盛,身家性命终究可以由皇上一言决之。可宦官离皇权太近,只怕……”
只怕日后势成,连皇帝也奈何不得。
看着方子远紧抿的双唇,薇然于心中默默接道。
“也不必如此悲观吧,”女孩笑着安慰道。“往好里想,皇上不是总有一天要斩杀此僚的吗?”
“却不知在那之前,他还要做下多少恶事……”
薇然刚想开口,脑海中却忽然回想起眼前少年的父亲也算是死在高揽手上,还有皇帝本人,实不算是一位英明的君主,顿时脸色便僵硬起来。
“就像我父亲的案子。”
“就是啊……”女孩下意识开口,接着便悚然而惊。“像是方大人那样的大冤案可不能再出现了!呃……我的意思是,不能让高揽那个死太监,再冤枉以为你爹那样的好人,啊不,好官。并不是说,你爹是高揽害死的……”
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楚的薇然,声音无可奈何地低了下去,心中不住地暗骂自己:早就知道方子远这小子最擅套话,你怎么又中招了?
都怪他今天一直在聊些沉重的话题,还有周大哥,居然也不知道插个话逗逗她!
“原来是高揽。”少年的声音颤抖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薇然,仿佛要看进她的心底。
“不……不是了啦!”她不想骗人的,但方子远满怀恨意的眼睛……实在是,太让她害怕了。
“哦,”少年轻轻开口,转过头去。“那就不是吧。”
“呼——”薇然小声地出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她就当他是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