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一片寂静。
“喂……”刘珪颤声开口。“老二,你说什么呢……”
“你闭嘴!”刘原勉力侧开肩膀躲过刘珪伸来的手,嘶声道。“我真是看错了你……原以为你总有些比本殿下强的本事,才做了这个太子。原来,是巴结太监的本事!”
“刘原!”刘宸还未说话,一直挡在几兄弟身前的刘珑便怒了。她松开刘致,探手出去一把将刘原推倒在地。“你怎么敢这么跟太子大哥说话?”
“哼……呵呵……”刘原直直地摔倒在地上,侧着脸仰望刘宸的表情。
太子殿下微阖着眼,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
哦,那或许也可以说,是冷漠的表情吧。
只有刘宸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忍着将五指张开,不把双拳握紧。
同样是生母去世……
“你娘不也是死在这个奴才手上的吗,你不是喊着要找他报仇的吗?怎么,你怕了!”
“咳,咳咳……”许是牵动了背后的伤势,刘原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他自下而上地死死盯住刘宸的眼睛,轻轻吐出最后一句:“倒也是,你娘毕竟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人呢,你说是吧?普儿……”
那最后的两字才刚出口,刘宸便猛地低下了头,接着伸手、探步,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箭一般地扑向了刘原的方向。
只有那奔跑间翻飞的衣袂,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素色的残影,如冬日霜刃,片片肃杀。
“……呜,唔……”刘馨憋到此时,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丝哭声。待回过神来,又赶忙捂紧了自己的嘴。
少年瘦高的身躯掩住男孩的侧影,太子殿下竟抱起了倒在地上的二皇子。
“……原儿,你的伤,给皇兄看看吧?”
“啊……”刘宸话音未落,场中却忽然响起一道巨大的吐气声。引得刘珪和刘致,都不由得看向了刘珑。
在兄弟姐妹几个里,向来只有刘珑与刘宸最为亲厚。因此刚刚她一直屏息凝神,直到此时听太子大哥不像是生了二皇兄的气的样子,才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薇然见刘珑一时脱力几乎站立不稳,忙飞奔上前将她搀住,又分出一只手来,撑着刘致。
几人略略定下心神,这才又将视线转向刘原处。
奇怪的是,方才一直骂太子骂得极欢的二殿下,在落入大哥的怀抱后,却忽然沉默了。
然而这沉默中,又似乎酝酿着什么更为可怕的东西。
“殿下,您看这……”最终还是高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打破了一片沉寂。
虽说他有打皇子板子的胆子,但也怕刘宸趁这个机会,给刘原的身上弄出点什么重伤,然后赖到他的身上啊。
“二弟只是因为淑妃娘娘过世,心中悲痛,才会口不择言罢了。”刘宸温声开口,转过身来。
众人这才看见,他竟然只是将刘原半抱在怀中,让弟弟受伤的背部脱离地面,而已。
“孤作为大哥,自然不会计较他的话。”太子殿下宽和笑笑,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了。“只是……父皇此刻心忧贤母妃的身子,已是心力交瘁,万一再听到二皇弟不敬兄长……想必又要生一场大气。”
“高翁,您是父皇身边的体贴人儿,当时时刻刻为父皇考虑才是——父皇是圣君慈父,便是一时气急,下令打了二皇弟,事后肯定又会后悔、不忍、自责……孤和弟弟妹妹们,都是不忍见父皇他日自责,才会如此。高翁,您也不妨自问,忍心吗?”
“……所以,还请您行个方便,让孤这就带二皇弟离开此处,寻太医诊治。若是父皇事后问起,只消说是孤一人的主意便可,好吗?”
看着刘宸殊无异色的笑脸,大太监心底一寒。
原以为太子既有那个天大的缺陷,便不足为虑。却没想到……他还是小觑了,刘宸,这个人。
若刘宸直接上前,打也好骂也好,总之是表现出被刘原激怒的样子,高揽都不会感到如此害怕。但眼前……却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图景,扎得人眼睛生疼。
刘珪和刘致年岁毕竟较小,许多旧事,都记得不大清楚了。
当年,先帝冷落现为西太后的胡贵妃,盛宠宁妃俞氏,太子的东宫之位,一时间也变得风雨飘摇起来。
彼时的皇帝年纪尚轻,不过十三四岁,受不了朝中的白眼,便日日回宫借酒消愁。
恰是那一天,皇帝醉得狠了,竟游荡到了东宫某个僻静的殿阁处,见洒扫的小宫女生得不错,便幸了她。
谁料,不过是一夜,那小宫女竟珠胎暗结。待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皇帝的长子便诞生了。
可那却是皇帝仅十四岁,东宫之中,莫说侧妃,连个正经妾氏都没有的时候。
这个“长子”,恰恰成了当年的东宫的最大的耻辱。
而先帝那时正与宁妃热乎着,哪有闲工夫来管失了宠的太子?
于是,在各方的刻意忽视下,那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和不该怀上他的小宫女,竟然相依为命,平平安安地活过了六年。
小宫女没有什么文化,只给孩子取了一个小名,便是“普儿”。
六年间,东宫里没有什么“皇长孙”,只有一个厮混在下等宫人中间,着破衣度日的普儿。
直到普儿长到六岁,张雅乐悔婚另嫁,西太后倍感振奋,打算将大侄女送入东宫,才想起了这个孩子。
西太后的大侄女,也就是胡贵妃的姐姐,当年极不看好皇帝能继承皇位,便对姑母百般推脱,只说是不喜一进门便有个六岁大的庶子。西太后久居高位,这样的理由在她眼中,哪里算个事儿?之前不过是想着没人去带那个贱婢生的孩子,这才留着小宫女一命,这时想起来了,便吩咐高揽,一碗药了结了对方。
这就是普儿,也是刘宸的童年。
那时候,刘宸还不是刘宸。
再后来便是薇然都听说过的那些了——胡贵妃的姐姐抢着赐婚的旨意没下,与翊阳王世子偷偷有了私情,在两家遮羞般的操办下,风光嫁做了翊阳王世子妃。接着便是张雅君代姐姐做了太子妃,又收养了刘宸的一系列事了。
不过即便是做了太子妃的养子,很多事还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至少大太监就还记得,当年刘原出生之时,东宫内外张灯结彩,欢宴连天,赏赐如流水般地送进李侧妃的院子。
就连皇帝自己也说:他的长子出生了。
……
这样的太子殿下,会“兄友弟恭”吗?高揽不由冷笑。
那可是比他会“忠心圣上”还要好笑的笑话了。
大太监一向自认为,在去了势的阉人里,他算是心肝黑透了的了。没成想今日却发现一个,简直没有心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