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熹六年,四月,十……九日,宜嫁娶。
是个,封后的好日子。
京城,清晨,双槐胡同。
后军偏将,马偏将和夫人的卧房里。
“噗。”
一张薄薄的花笺,穿透窗户的缝隙射入房中,“咚”的一声钉在地上。
酣睡中的马偏将猛地睁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坐起,从墙上抽下佩刀,“刷刷”舞起两团刀光,互住了自己和夫人。“谁?”
然而,空旷的沉默中,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马偏将目光闪动,警惕地支开窗棱望去,却见,东方红日将升,西边寒月未落……四野寂静,唯有风声。
慢慢地,马偏将的目光落到了地面上的花笺之上。他谨慎地下床将花笺捡起,却在看见花笺上的字的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这是?大姑娘……”
……
孟府。
“今天就是白氏进宫的日子了,不,不止是进宫……”还有封后大典。
箫姐姐在宫里至今都杳无音讯,她得了这个刺激吗?想着主屋内嫡母幸灾乐祸到了极致的表情,刚请完安回到在自己闺房内的孟葳蕤团团转着。
“姑娘,”忽地,在屋外吩咐一干小丫鬟们的昙儿匆匆走了进来。“宫里来消息了……”
“什么?”孟葳蕤先是一惊,随即一喜。“箫姐姐终于振作了,太好了……”
“昙儿,快把我这几句话带给祖父,不,祖父下午回来,我亲自跟他老人家说!”
……
上上下下装饰一新,处处透着喜庆气息的后宫,懿宁宫侧殿。
素净如昔,仿佛没有喜事发生的寝殿内,少女静静地倚着窗台,淡青色的披帛半搭在肩上,披帛下的寝衣,自今早醒来后就未换过。
远处,庄严堂皇的礼乐越过重重宫墙一声声传来。
今日,是新后入宫的大日子。全后宫有些身份的人,不是去观礼,就要去行礼,就连懿宁宫主殿里的太皇太后娘娘,也去主持仪式了。只有她……还在孝中。
呵呵,孝中。
若不是冷不丁地想起,薇然还真的不会记得,颖国公太夫人去了,还未满三年呢。
颖国公太夫人,曾因不喜张雅君拖累她儿子前途,故意在其生产时放任着温晴害了她。因着这份杀母之仇,对薇然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心虚、不喜、忌惮……一直到后来的隐隐巴结。转变之间,不知下了多少暗手。
可惜,当如今薇然再回忆起时,无论是每年除夕守岁时的冷言冷语,还是故作亲昵将她抱在怀中,得意洋洋地赞她是“祖母最得意的孙女儿”,又或是分给三个孙女儿各有不同的新年礼物里饱含的讲究……她一件都没有在意过。就连印象,都极浅了。
回忆里,“家”只是她逃避宫中勾心斗角的避风港湾,而那些那些无聊的宅斗把戏,自然也没有一样当真过。
而太夫人看重的那些东西,威仪、体面、管家权……她也不在乎。
这大概就是人的一生?你所看重的爱逾性命的东西,或许换了一个人的视角,就会完全搞不懂你一辈子在忙忙碌碌些什么?
其实仔细想想,已故的颖国公太夫人,在世人眼中也是一代巾帼——十四岁嫁给箫巍的父亲老颖国公,一生生下两个嫡子,府中庶子无所出。丈夫战死沙场后,又强抑悲伤,将长子拉拔成人、又送上战场……这一次,终于迎来了箫巍的载誉归来、光耀门楣。
经历了一座国公府的兴与衰,晚年安居朝廷超品的国公太夫人之位,讲道理的话,就算是教养薇然长大的东太后,也不能无视这位老夫人所说的话。
可在她死了的近三年里,薇然却几乎想不起她来。
这是不是……很讽刺呢?
哦对了,因为颖国公太夫人逝世未满三年,所以孝中的薇然不能去参加白婧的封后大典,刘宸结婚的大日子,这大概,就是那位亲祖母留在她生命里的最后一点影响?
或者如果太夫人死得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她就会早成了刘宸的皇后,也轮不到白婧了吧。
少女的头轻轻磕在窗棱上,怔怔出神。
爱人结婚的大日子,她却追怀起了一个死人。还是一个……她没什么感情的死人。
这也很讽刺,可除此之外,她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姑娘,”难得不在薇然身边伺候的的梅香匆匆走进殿中。“事成了。”
“哦?”少女微微打起了精神。
“后军的马偏将、抚夷门的于统领、孟阁老、孟大姑娘,还有国子监的士子们……”梅香附在薇然耳边,低声说道。
“……嗯。”这都是她吩咐下去,要联系的人。
因为平城卫的忽然失控,薇然在宫外的眼、耳、口、鼻都一瞬间被斩断,不得不费了好大的劲,才用梅香手下的一些人重新布置上。而这些新的暗卫,如今就驻扎在京城的萱宁长公主府里。
当年建府时她许下的希望这座府邸可以远离阴谋算计,永远充满阳光喜乐的愿望,终是被她自己破了。
薇然甩了甩头,将不相干的思绪甩开。现下她手中可以用来对付白家的力量,算是全部发动齐全了。只待时机一到,便可以一齐出手,将白骆河父女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可,她心里却还是犹豫。
如果说刘宸让她对付的是白骆河,她不会有一丝迟疑,因为白将军确是野心勃勃之人,留他在朝中、边疆都对天下无利。可白婧……
远方的欢庆声一声声传入耳中,一声声都似刀子,戳进少女的心头。薇然不愿意对即将上任的新皇后出手的理由很简单:不管怎么说,白婧都是刘宸三牲六礼,告祭了天地,明发圣旨“娶”的女子,有圣旨册封,有宝册金印,用现代的话来说,他俩才是合法夫妻,是扯了证(圣旨)的。
而她箫薇然呢?不过是,新郎刘宸的“前女友”、旧情人罢了。
不管刘宸是多么地信誓旦旦,对她说他爱的唯有她一人,可又有谁知道?有谁承认?大家眼睛里看到的,心里承认的,还是只有白婧作为大魏的皇后!
立后一事,由皇帝下圣旨,圣旨转礼部,礼部着人操办,占卜吉时、拟定礼乐,又要取白氏之生辰八字,白家的祖宗籍贯,由刘姓皇族宗令拿到太庙前烧掉,以慰祖宗……《魏史》之上、皇家宗碟,都要记载,元熹帝从此有了一位皇后。
这一切,又哪里是一句“虚与委蛇”可以叙全?
事实如此,如果薇然真要像刘宸想要她做的的那般,在后宫中与白婧为难,那她与前世曾经讨厌的那些“打着真爱旗号破坏别人婚姻”的小三有什么区别?
出了这懿宁宫的侧殿看看罢:那些曾经一说起薇然和刘宸之间的情谊,就一脸艳羡的宫人们,自立白婧为后的圣旨下了后,还有谁提?
没有人敢再说箫姑娘和皇上的从前了,仿佛那些时光,都不存在一般。
这就是名分的力量,“真爱”如何能够抗衡?
薇然承认,她确实怕了,怕朝野的物议,怕世人的鄙薄,怕……无颜面对自己。
因为若说物议,之前她带孝留在宫中,未婚与刘宸天天见面,哪件事不让卫道士们在心里嘀咕?可她都没有怕——她对亲祖母没有感情就是没有,不想为了颖国公太夫人与刘宸分离!
可是这一次……这一次不一样。
“姑娘怎么了,”梅香似看出她的犹豫,小声问道。“可是婢子做的,有哪些不妥?”
“没有,”少女紧了紧身上的披帛。“你做得好,我都不知该如何赏你。”
清冷的话音,仿佛不知喜乐。
“姑娘,”梅香心里一紧。“若您真的要赏婢子……不如,就赏婢子,伺候您将午膳用了如何?晓寒方才还抱怨呢,说跑御膳房跑得腿都疼了……得罪了晓寒,婢子以后馋了,可找谁要零嘴儿吃呢?”
“哼,”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薇然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女官一眼,终是在梅香的搀扶下离开了窗边。
今天过去,后宫又翻开新的一页了。
白婧,来吧!让我看看令我此刻如此纠结的你,能否给我一个,对你出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