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猪肉摊一街之隔的萱宁长公主府里。
“哎……”趴在桌子上的少女幽幽一声长叹,毫无形象地翻了个身子,半仰靠在红木镂雕云纹的圆桌上。
小花厅的门窗洞开着,逆着习习的凉风,可以看见春日明媚的阳光,庭院内的花儿开得正好。让人不由得遥想,若是将来萱宁长公主住入此间,过得该是怎样的神仙日子。
“我的箫姐姐啊,”孟葳蕤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您还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哎,”薇然转过身子,重又趴回桌子上。“不、知、道。”
“至于么?”孟葳蕤秀眉一挑,又满上一杯向薇然推去。“箫帅的事,皇上不是答应您了吗?”
“不是为了这个。”薇然微微撑起身子,端起小巧的薄瓷酒杯一仰头喝了下去。“他来见我了……”
“我却没和他好好说话,没和他好好温存……”
而是像只上了发条的刺猬,咄咄逼人地让刘宸答应了一个又一个的条件。
怎么会这样的呢?他们明明是恋人。
“其实我以为他不会来,那个人眼里只有他的权柄,可以为了收权把我赶出宫,也可以兴之所至又派个小太监把我召回去……可他却来了。九五之尊,三更半夜,私出皇宫……他坏了多少规矩?我却没注意到。”薇然后悔了,她真后悔生了他的气。
那个人明明那么忙,每天都有国家大事要处理,常常大半夜也不睡觉。而他的处境又是那么的险恶——她不是不知道,白骆河拥兵自傲,一心要与她挣出个“谁是从龙第一功臣”,刘宸早已控制不住这个悍将。
而文臣因《言事疏》泄露,知道了刘宸篡位的事实,对他的忠诚竟反而没有对隆安帝那么深厚。
武将们呢?因为隆安朝开的坏头——逼两大国公府造反,并将他们灭族。实际上,有许多武将,早就大魏皇族失去了信任,和朝廷离心离德。
白骆河,只不过是其中最有实力的一个。
本来,国公中硕果仅存的箫巍还始终忠心于皇室,但又因着薇然的关系,这份忠心,也跟着带上了条件。
刘宸本就是不愿被任何人、事、物束缚的性子,哪怕他本来就想要娶薇然为妻,他也更愿意凭着自己的意志,而非少女的背后还带着个颖国公府的背景。
……明明这么了解,为什么又要闹脾气呢?
“哎——”将下巴磕在桌子上,薇然又叹了一口气。
昨晚,她终究没有答应刘宸尽快回宫,而是坚持原本的条件“箫家的事解决了再回去”。但是,本来只是少女心赌气提出的条件,落到阴谋论的帝王耳中,是否又会被误解了呢?
说到底,还是她不该那么任性的。
可……她箫薇然欸!凭什么一定要她总是去体谅刘宸、理解刘宸,而不能换他来体谅她呢?她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难道就没有任性的权力了吗!
哼……
“箫姐姐啊,”这时候,孟葳蕤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为这种事发愁。妹妹从前还以为,这一点上是您做的最聪明的地方呢。”
“我怎么就不能为这种事发愁了?”薇然撅嘴。“在世人眼中,我不就只能为这种事发发愁了吗?”
她家世煊赫、深俘圣宠,除了这点子小情小爱,还能为什么事发愁?
“所以说啊……”孟葳蕤悠悠地放下酒壶。“妹妹原来还以为,姐姐一直守着心,不喜欢圣上呢,为此还一直钦佩着姐姐。现在看来,恐怕不是这样了哦。”
“……你说什么?”薇然愣了愣。
“你怎么看出来,我不爱……不喜欢圣上的。”
“那姐姐是承认了?”
“当然不是!”薇然急急否认。“我的意思是……我当然,我对圣上,当然……我只是想问,你从哪里觉得,我不喜欢他的?”她还有什么地方没做到吗?
“唔,”孟葳蕤歪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向薇然。“姐姐你……”
“原来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吗?”
“……”薇然猛地沉默了。
刘宸那样爱她,她当然也得爱他——这是她的原则,孟葳蕤一下把这层伪装戳破了。
这六年来,爱刘宸,从一开始的义务,到后来的习惯,到如今渐渐的,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在从孙府回宫的那晚,薇然几乎以为,她真的完全爱上他了。
但此刻被最亲密也是最聪明的好友提起,她才发现,在她的心底,或许还有某处小小的角落,不曾完全沉溺于刘宸的宠爱,她和刘宸之间,或许还是存在,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
这样的判断,并不是薇然自己下的,而是她相信孟葳蕤——葳蕤看人奇准,兼之女人最了解女人,她们又是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如果孟葳蕤察觉到了她对刘宸用心的不纯,那薇然就该反省自己了。
“其实是这样的,”见薇然怔忪的神情,孟葳蕤忙转移了话题。“当年圣上纳徐贵嫔的时候,您不是反应十分激烈,又吵又闹的,情绪特别不稳定吗?”
“啊……是啊。”那差不多也是她们相识的时候。
怎么,从她吃醋的行为,可以得到她不爱刘宸的结论吗?
“但是,”孟葳蕤怯怯地看了薇然一眼,咽了口口水。“您一直都做得很聪明,把争吵的分寸,一直控制在不会让圣上讨厌您的程度。虽然有些言行或有出格……但还是能让圣上看出,您是在为了他吃醋……又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吃醋……只会让圣上更加亏欠、喜爱您。”
天知道,那时孟葳蕤才十一岁。好不容易结识了孩童时的偶像箫姑娘之后,就看着对方上演了这么一出大戏,让她钦佩不已、目眩神迷。
从箫姐姐对圣上的态度,她一度以为学到了这世上最“有用”的夫妻相处之道。
“我……”薇然喉中发涩。
她的无奈和痛苦,在旁人眼中,就是一场“恰到好处”的做戏吗?
“那你要我怎么做?”少女轻声问,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一直坚持吗?我是能看着书香不让她爬上皇上的龙床,还是能看着皇上不去她宫里?”
“他都已经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薇然,这不像你。’、‘薇然,你不该是这个样子。’,我除了顺应他的意思,还能怎么做?你告诉我啊,啊!”
薇然的声音渐渐拔高,说到最后,她已经声嘶力竭,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箫,箫姐姐……”孟葳蕤被薇然这番举动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开口:“您别激动……妹妹知错了。”
“那你就告诉我,换了你,你还能怎么做?”
“……”孟葳蕤缩了缩脖子。
薇然直直坐下,扶着桌沿开始喘气。
“可是。”孟葳蕤的声音又幽幽地响了起来。“如果爱一个人的话,不是宁死,都不愿意把他和别人分享的吗?”
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整天承受着未婚夫在别的女人那里的痛苦,这样不是很可笑吗?
凭颖国公府的势力,阻挠一个白大姑娘进宫或许不易,但想要除掉一个贵嫔,应该很轻松简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