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看周芝身旁这女子,无视小脸上胡乱抹着的几把黑灰,其实还算是个略清秀的佳人,只是那一对英挺的眉毛略为黑粗,又加上她做男人般的打扮,和袖口卷起露出两节白晃晃的小臂和手上拿着的两把杀猪刀……才看起来那么叫人生畏。
“这回可是个大老爷!”周芝显然不是能被女子这幅模样吓着的人之一,自来熟般地凑到女子身边。“光是定金就有这个数!”说着比了个手势。
“真的!”女子一惊。“那你可得收好了,还有别到处跟人乱说知道吗?小心那帮地痞无赖,又去骚扰大娘和小玉!”
“这个我当然知道了,”周芝继续憨憨一笑。“我这不是只告诉阿秋你一个人吗?这钱我藏家里墙根儿下了,连娘都没敢告诉!”
周芝的生母早逝,当年他听说周家没入教坊的女眷有一个小女娃和一个姨娘的时候,还有些纳闷,因为他爹周伯维并无侧室。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他娘当年的一个贴身丫鬟,生怕周玉太小无人照顾,所以在官府抄家时并未像其他下人一样作鸟兽散,而是谎称自己是周伯维的小妾,因此得以被一同没入教坊。
周芝得知此事后大为感动,又兼之周玉并不明白当年的许多事情,于是便索性认了这丫鬟做义母,三人扮作普通的寡妇带着一双儿女的三口之家,在京城的闹市中隐蔽地生活着。
当然,无论是周玉还是周芝的义母,她们都是不知道周芝这些年的经历的。她们还以为周芝是从当年那场宫变的混乱中逃出庆府,现在还是官府名单上的逃奴,需要时时刻刻隐藏身份,所以也就对他时常十天半个月不出现的诡异行踪不加多问了。
而当年薇然让她们出宫居住并置下一间校园,当然也是用的旁的名义。
现在正与周芝交谈的妙龄少女,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份,只是周家隔壁的一户屠户的女儿,程秋。程秋因为是家中独女,所以从小就继承了乃父的一身杀猪艺业,又因为是女子之身操持一家猪肉摊子,少不得要被街上的地痞恶霸、过路野贼们骚扰,久而久之,竟成了这条街上的地痞头子。那些成日游手好闲就知在各个摊贩上收保护费的流氓们,没一个不怕她的。
说起程家阿秋的泼悍之名,是街坊巷里可谓是无人不知。而周芝亲近于她,却是因为在周家刚搬到这条街上时,程秋曾赶走过骚扰周芝义母和妹妹的流氓色胚。
不过也是因为那时周芝不敢显露自身功夫,这才在程秋心目中留下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偷奸耍滑”、“半点保护不得家人”的印象。周芝还是凭着死缠烂打的谄媚功夫,才让这位大姐头又重新肯对他好好说话的。
至于上了年纪的郑屠户正愁着女儿将来嫁不出去,想要把主意打到“周家傻小子”头上的事,就不是这对小男女所知的了。
“你连大娘都不告诉,那银子赚来做什么?”程秋眉头一皱,没好气地训斥起来。“很快就是春夏之交,大娘上了年纪最容易生病,你有了钱却不多照顾她,这是什么道理?还有,你这笔钱,是不是又做的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了……”周芝害怕地一缩头。“我不是跟你保证过,绝不做作奸犯科之事吗?为什么说‘又’啊……”
“你还不承认!”程秋双目一瞪。“就你这小身板……”
大姐头凌厉的目光扫过内卫统领的全身。“看着也不像能吃苦做活的样子,偏偏又隔段时间能不知从哪里弄出钱来,我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你还说你不是作奸犯科得来?”
“诶嘿嘿,这个,真是有老爷们找我办事……”周芝搓着手猥琐地笑道。
他知道京城鱼龙混杂之地,稀奇古怪的异人甚多,不仅是血衣卫有不少人在民居中安家,平城卫也在东西两市有产业,更别说各府暗卫、掮客杀手、老鸨野鸡……有自己私人门路来钱的家伙多不胜数,他若硬装成普通人的样子,反而更引人生疑。
“算了,不说你了。”程秋不耐烦地一翻白眼。“大娘都不知道的钱,你却告诉我,肯定又有什么要求吧?说吧!”
“嘿嘿,还是阿秋你聪明……”周芝眯着眼一句马屁奉上。
“这次挣的钱有点多,”小云那小子,给的银票竟都是一万两银子一整张的。“这不是财不露白,怕吓着我娘吗?过段时间我又有事,也来不及跟娘解释,所以特地来拜托阿秋你,若是我家出了什么什么事情,或是娘和小玉又遭了什么灾病,就到我家墙根下把钱取出来,给她们看看……”
大隐隐于市,能用市井手段解决的问题,还是不宜让姑娘暗中看顾他家的人出面。
“嗯,”程秋应了一声。“你这小子,虽然有各种不好,但就是孝顺这一点,还蛮合我的眼缘,要不然,我自照顾大娘她们,才不会与你废话这么多……”
说着说着,声音竟然发飘,眼珠子也直了。
“阿秋,阿秋?”周芝不明所以,伸手在程秋眼前晃了晃。
“别挡着我……”纵横街坊的大姐头,此时却像是失了魂儿一般,拨开周芝的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街道对面的一道身影,小脸儿都红了。
“……”瞧着少女这番情态,周芝不知怎的心里一个咯噔,不悦地顺着程秋的目光看去。
原来竟是杨沐廷。
在人潮如织的街道对面,少年房阳候正从马上跃下,英俊的侧脸对着酒馆的小二极有耐心地吩咐着什么。在他的身后,一批铠甲锃亮的禁军大汉们正笑嘻嘻地你一言我一语,聊着什么。
“侯爷好帅啊……”还没等周芝说些什么,程秋先开了口。“今天也还是这么帅呢……”
“阿秋!”周芝恼怒起来。“那家伙就是个躺在祖辈功勋上的纨绔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不仅如此,他还自私自利、不全大义,是个只会玩弄后宅阴谋的小人,故房阳候杨敢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杨家的耻辱!
“不许你这么说侯爷!”程秋却似被点爆了一般。“你懂什么?分明是你处处不如人家,所以妒忌!你可知侯爷少年成名,十一岁就继承了房阳候的爵位?”
什么成名,成的明明是恶名……
“你可知侯爷年轻有为,今年不过十六岁就做了禁军校尉?”
见鬼的有为,明明是走了箫三姑娘、巴蜀郡王府的门路。
“侯爷还为人正直,路见不平,便会出手相助……你知道吗?前天晚上,有一对穷人兄妹,在被齐家那个恶少欺负的时候,还被侯爷救下了呢!侯爷救了人之后,还好好地把齐家那个大少爷教训了一顿呢!”
那是你没看到那个场面……要是姑娘帮齐佑文说上半句,你看杨沐廷还敢不敢吱一声?
想到这里,周芝再也不能忍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崇拜那什么房阳候了……不要瞪我!唉唉唉,别打别打……好吧好吧,可是京里贵人这么多,你就非要崇拜那……侯爷吗?你以前,不是还很崇拜颖国公府的箫姑娘吗?”
“箫姑娘是我们女子的楷模,当然也崇拜了……”程秋眨眨眼睛。
“但人家是要做皇后娘娘的嘛,跟我们这些小民也太远了。你不知道啊,在你这次回来之前,有一次一个不知道那个官员家里的儿子,纵马撞翻了我的摊子呢!但没办法呀,人家是官,我们是民,你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的摊子倒在地上,钱啊肉啊血啊撒的一地都是,可惨了。我程阿秋接手肉摊之后……打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儿!”
“阿秋……”周芝没来由地一阵心疼。
“但就在那个时候,你知道吗?侯爷出现了!他不仅帮我扶起了摊子,还一点都不嫌弃我身上都是血啊什么的,把我给扶起来了。他还问……”
姑娘,你没事吧?
打十岁之后,还有谁正经叫过她一声姑娘啊?大家看她一个女孩子要继承老爹的猪肉摊子,又练得一身武艺,所以就……
程秋的眼神越是迷离水润,周芝的心里就越像吃了只苍蝇般的难受。
“可,可是,人家是房阳候爷,离你……离我们不是一样也很远吗?难,难不成,你还想巴上人家不成!”
程秋一怔,接着不屑、鄙夷地瞟了周芝一眼。“我知道侯爷离我是很远很远的,所以侯爷也不需要知道我、不需要记得我,只要我程阿秋自己,在遥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侯爷的背影,祝福他,娶得高门贵女就好。不像你……周芝,你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没一点儿本事,就知道嫉妒人家侯爷了,难不成,你还想巴上我不成!”
“我……”周芝先是一哽,接着又像是被人戳破了心事一般,羞急、恼怒都翻上了心头。
“你等着吧,我说那什么侯爷不是个好人,将来你一定会……哎呦,看清的!”
哼哼,杨沐廷最近,似乎正派手下四处查孟家大姑娘?
等他把这件事捅给姑娘知道……一定要让那小子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