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和宫旁的树荫下,小女孩静静俯视着两个少年。
其实也不能算是俯视,高个儿少年从地上撑起身来就已经与她差不多高,而矮个儿少年,他的眼神告诉她,那不是可以被俯视的人。
“这位姑娘,这位妹妹,你快告诉我,我爹他怎么样了,啊?”高个儿少年激动地想要抓住薇然,却又畏惧地看了一眼远远看着的小内侍,沾满血污的手停了下来。
“……”薇然眼看着那双肮脏到难以忍受的手向她伸来,出乎她自己意料地躲都没有躲。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遇见……
“周将军是无辜的吧?”矮个儿少年突然开口。
“啊……”猝不及防,她无意识地点头承认。
“太好了!”高个儿男孩欢呼起来。“方子远,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是怎样的人?”名字叫做方子远的矮个儿少年冷冷反问道。“周芝,你什么时候见过好人和坏人一起被抓的?你要是相信你爹是无辜的,就应该相信我父亲才是。”
“哦……对诶,”周芝在地上扭扭遍布伤痕的身子。“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我在等……她。”方子远一指薇然。
“诶?”周芝奇道。“为什么?”
薇然也好奇起来。
这个少年,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庆府罪奴而已,凭什么有让她也为之心悸的眼神?凭什么用质问的语气来对她说话?
“家父下狱前,便已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却见方子远眼眶猛地发红,连声调也颤抖起来。“只是没想到,来告知我父亲死讯的,居然是,一个小姑娘……”
他在“一个小姑娘”几字上咬字极重,薇然被他吓得倒退了一步。
这个人……
“你在说什么啊……”周芝听他这样讲,也害怕起来。“方大人和我爹都是无辜的,应该被释放了才对,你爹怎么会死呢……”
“不,两位大人都畏罪自杀了。”看着方子远那双泛着嗜血的凶光的眼睛,薇然不知怎的,就有了说出这句话的勇气。
“什么!”一声无法接受的怒吼从胸中爆开,周芝一瞬间目眦尽裂,薇然从没有见过这么剧烈的变脸。
“我爹不可能……”他伸出手,像是要把那句话塞回薇然的嘴里,声音之大引得远处的小内侍侧目。
方子远却猛地翻身,死死地压在周芝身上,一手按住他的后脑,一手捂住他的嘴,清瘦的身躯一瞬间爆发出无穷的力量,把少年死死地按在地上。
周芝疯狂地挣扎着,头不停地撞击地面,将方子远的手背磕得鲜血淋漓。
看着这一幕,薇然的大脑一片空白。
和眼前这两个无辜的,突然间失去了父亲的少年相比,之前已经让她心惊胆颤的那几个皇子打架,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就是宫外的人,么?
“周公子……”
“你住口!”方子远居然吼了她。“让我来!”
“周芝,你要想报仇就不许喊,听她讲!”
“唔……”周芝渐渐冷静了下来,方子远松开手,从他身上滚落到一旁。“我爹他没有罪,不可能畏罪自杀!你骗我!”
“她没有骗你!”开口的仍是方子远。“你爹和我父亲是被人害死的,但世人……只会知道,他们是‘畏罪自杀’罢了。”
薇然这才发现,少年沾满着血污的脸上泪痕宛然,却不知是何时哭的。
“凶手是谁?”周芝沉声问,他的头低低地压下,就像是野兽捕食前的动作,这让薇然看不清他的眼睛。
方子远一指薇然。
周芝又要发狂,方子远把他按了下去。“我是说……她,派这个小姑娘来的人知道谁是凶手!”
“……”
一片沉默中,薇然艰难开口,道:“二位……二位公子,我……我不能告诉你们……”
自己的父亲是因为,皇帝给一个宠妃修寝宫,这样的事情而冤死,而他们自己现在又……又成了修建这座寝宫的罪奴……
这要她怎么开口,她不可以告诉他们真相的啊……
“你真的知道……”方子远半是恍惚,半是释然地低声呢喃,吓了薇然一跳。
他,他……他刚才在诈她!
“你别说话!”见薇然欲要开口,方子远又一次打断了她。
这个怎么看也不会超过十岁的少年,薇然却觉得他已经完全掌控了局面。就连东太后,都没有给她过这种压迫的感觉。
宫外的,男孩子……
“我相信,周将军和我父亲已经,已经过世……”一旁的周芝还沉浸在父亲的死讯中无法接受,方子远却已经红着眼眶嘶声继续说道。
“因为,开这种玩笑,对你没有半分好处……”
“但你偏偏要支开身边全部人才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只能说明两件事:”
少年的情绪看起来已经微微平稳了些。“一、这件事还没有被刑部的人发现,或者发现了,朝廷却隐瞒了消息。总之,父亲和周将军已经离世这件事,绝对还没有到广为人知的程度。”
“二……你有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提前知道了这件事的理由!”
好可怕的孩子……凭借仅有的几条细节,就可以推理出这么多吗?
他的父亲,是右佥都御史,方泊,没错吧?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那好,我继续说。”
“家父乃是御史,早有死于王事的觉悟……能够让凶手不顾朝野舆论,直接出手暗害在刑部保护中的他老人家和周将军……家父生前查到的东西,一定很重要,或者……牵涉到一些大人物,我说的对不对?”
“……看你的表情,原来是牵涉到了大人物。”
“这半个月我一直在等,等家父被释放的消息,或者……死讯。如果你在庆府出现,说明凶手是宫外之人,不外乎宗贵大臣。但既然你在宫内出现了,说明凶手与宫中有关,也许,是后妃家人。只可惜……”
“没想到,来告诉我家父死讯的,会是你。”少年脸上,自嘲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你?”你知道我是谁?
“在宫中,年仅五岁,被称作姑娘的,只有颖国公爱女一人。是吧,箫大姑娘?”方子远肯定道。
宫中一些有品级的宫女们,有时也会被身份低下的内侍们称为“姑娘”或是“姑姑”,但薇然显然并不是这种情况。
薇然忽然有些担心,他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这一番话,从他进了庆府之后,就一直在腹中准备着吧。只是这番话要说出的场景,却是在确定了他父亲的死亡之后,这个男孩的心里……
“大帅的女儿!”一直浑浑噩噩的周芝,突然被方子远的话刺激得清醒过来。
“我……”
“是大帅让姑娘来看我的吗?大帅还念着我们!”周芝极感激地道。
“……”她对管事太监用的,确是这个理由,如今看周芝的表现,他们周家似乎确实与箫巍关系不浅的样子。“是,家父他,他设法营救令尊了只是……也只好让我,在宫里多照顾你们……是我来晚了。”
“没关系的,大姑娘您能来……”周芝慌忙解释,言语间对她极为尊敬。
“箫姑娘!”方子远再度开口,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周芝。“在下……罪,罪奴知道,箫帅让您前来,或许只是在生活上照顾周芝他一人而已。但既然您知道害死我们父亲的凶手,可不可以让我们报仇?”
“我刚才分析了那么多,就是想告诉您,我方子远四岁开始听家父分析政事,我可以替您做很多事,不,所有事!只要您……”
方子远焦急地说着,周芝却猛地扑到他的身上,压住了他,抬头对薇然说道:“大姑娘不必理会他,请您回去转告大帅,周芝的事不用他管!请大帅务必小心自保,只要大帅保住自身,咱们后军的兄弟们就还有希望……”
“周芝!”方子远又反身压住他。“你爹和我爹被人害死了!你就这样放弃报仇吗,你甘心吗!”
“她才多大你没看见吗?”周芝一只手直指着薇然低吼回去。
“把这么小的女孩子牵扯进来,方子远,你忍心吗!”
“大姑娘,”周芝扭头,对薇然道。“您回去吧,周芝现在是罪官之子,不是您这样的人物该照顾的,会连累您父亲的!您回去吧!”
“我……”
“箫姑娘,”方子远嗓子都哑得不成样子,却仍然抢着开口。“您在宫中,一定有诸多事情需要人手吧,请您相信我,在下虽然年幼,但……”
“姑娘,婢子回来了。”随着小宫女的走近,方、周二人的争执戛然而止。
“哦,药……伤药都在这里了吧?”薇然匆匆从小宫女手中接过太医院开的金疮药,药瓶在怀中碰撞发出一阵乱响。
“喏,”将药往二人身上一扔。“快回住的地方上药吧,这两天就不用再出来干活了,我会跟你们管事的说的。”
“……我,我明天还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