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你厉害一些,红杏,那我就不插手了。”刘珑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梳子。
以她公主之尊,本也是不用真的为薇然将全套头发梳完的。
只是,在讲手中长发交出的一瞬,她却忽然怔了怔:什么时候,她萱宁大长公主的玉手,竟比薇然身边,一个大宫女的手还要粗糙了呢?
端坐镜前的薇然也怔了怔:她还记得刘珑从前身边上至贴身服侍,下至打扫庭院的每一个宫女的名字,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刘珑记住了她身边宫女的名字呢?
世事变幻,竟是如此叫人唏嘘。
……
“沉香阁,好久没来了啊……”踏入明经堂,刘珑轻轻一叹。
一袭素白长裙的她,在不准着素的后宫中,像是一只暂时歇驻,梳理羽毛的雪鹤,吸引着一路所有人的目光。然而即便如此,萱宁大长公主的艳光,却还是被她身旁一身水绿的少女盖了过去。
“就是,你都不知道,馨儿想了你多少次呢!”薇然拉着刘珑的手,用力地摇晃起来。
“呵呵……”
“大姐,表姐!”一处假山后,路过的半大男孩欢叫道。
“章——儿!”刘珑淡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容,蹲下身去狠狠地捏了捏刘章的鼻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说,是不是逃课啦!”她和薇然为了梳头担误了时间,到明经堂时,王爷们早都该开课了才是。
说着,刘珑自己先气笑了起来。
站在刘珑身后的薇然,闻言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儿时一起逃课的曾经——现在想想,那段时光,或许发生了许多不好的事情,但却是这些年来这座皇宫中,最为平和、安逸、幸福的一段时光。
现在的孩子们也逃课吗?如果是的话,她们说不定还会很开心。
“没有啦!”刘章捂着鼻子倒退两步,十岁的孩子,身高已经超过姐姐们的腰了。“是先生今日讲到格物,命弟弟等在自然中寻找修身治国的道理,弟弟这是在做功课呢!”
“什么?”刘珑张大了嘴,一脸不可置信地回望向薇然。“明经堂的夫子们,还能布置出这样的功课?”
在她的记忆中,经义课,不就是背书、抄书、背不下来要抄书、背下来了为了加深理解继续抄书吗?
“是张夫子吧?”薇然笑着看了刘章一眼,对刘珑解释道:“翰林院新任编修,去年才来的明经堂,讲课十分风趣,还喜欢布置一些奇奇怪怪的功课,好玩儿的很呢。”
更搞笑的是,张夫子的大名叫张毅达,没错,就是“益达”的那个毅达,让薇然在私底下都称呼他为“益达夫子”。
“真的啊?”刘珑也来了兴趣。“翰林院居然还能出这样的人……可是,这个张夫子这么做,不会让其他那些只会掉书袋的老夫子们厌烦吗?”
“不会,”薇然摇了摇头。“你可知张夫子的父亲是谁,是张盍张大人!”
“张礼部!”刘珑捂着嘴惊呼一声。“那个古板的老夫子……他竟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是吧,啊哈哈哈哈哈……”薇然也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在她们共同的记忆里,张盍曾是已故沈首辅麾下的爱将——就像是方修云的父亲方泊一样,老首辅为人宽和,最喜欢保护、提拔那些性子板硬、刚正不阿的人。隆安八年,刘致死后,就是张盍带领群臣上书,一力要求先帝追谥四皇子为“惠”,因而被贬。
而在薇然的记忆中,张盍被贬后,在沈老首辅的保护下留得了一条性命,在刘宸登基之后,几年间又官复原职,做回了礼部尚书,却因为为人太过刚硬,政见上又与孟首辅略有不和,所以至今未能入阁。
其实薇然原本也以为张大人除了“刚、硬”就没别的了,直到见识了他的儿子……
哈哈哈,你说一国礼部尚书,怎么会给儿子取一个叫“益达”的名字呢?
“二位姐姐!”刘章不满地跳脚道。“你们怎么只知道嘲笑弟弟呢?弟弟都不顾功课,还要来看你们,你们却……”
“没有,没有啦……”薇然扶着膝盖摆摆手。“姐姐们没有在笑你……是张夫子……”
没有经历过隆安年间的历史,不认识张盍的孩子们,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在见到他的儿子的时候,被戳中那么大的笑点……
“表姐……”刘章皱起了小眉头。
“好了好了!”刘珑从大笑中缓过神来,对刘章挥了挥手。“章儿你不是说,还有功课吗,那还不快去?”
“唔……”刘章闻言瘪嘴。虽然看两位姐姐丢下他大笑很不开心,但刘珑让他现在回去做功课,他还是不愿的。
想到这儿,刘章小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有了主意。“回大皇姐的话:大皇姐的事迹,世所称颂。夫子们常言:萱宁长公主德行兼备、嘉言懿行,非常妇人所匹,可为皇室之表也。弟弟便想,从天地自然中体悟国家运转之理,本是我等刘氏子孙日常应做之事,岂是一节课上就可以竟毕其功的?”
“与其如此,还不如跟在大姐身边,时时刻刻向大姐学习,大姐觉得呢?”
“啊哈,”刘珑一下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容中有着苦涩。“你个小滑头,冠冕堂皇的话还真会说。你说大姐我是‘非常妇人所匹’,那你薇然表姐呢?她是‘常妇人’还是‘非常妇人’?你怎么不向她学?”
“这,这……”刘章一下慌了起来,一双小手慌忙摆动。“二位姐姐,弟弟不是这个意思,表姐天人之姿,当然是最最厉害的,弟弟学也学不来,啊不……这,我是说……”
薇然的地位早已超越了寻常“妇人”,让他在说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要去和她比?
“哈哈,”刘珑嫣然一笑。“不逗你了,我就知道,你是不拿你表姐当妇人看的。”
“大姐——”
“啊哈哈哈哈哈……”她刘珑不过是拧着篡位的皇帝哥哥的意思,随失败者父皇去了南苑,什么时候就成了“嘉言懿行”?
不必说,肯定又是薇然替她操作的吧。
笑着笑着,刘珑心中忽地涌起酸涩。其实她当年真的甘愿去南苑吗?不是的。只是母后毅然地去了,她身为嫡长公主,又怎能弃父皇母后于不顾。
如果留在后宫,以薇然对她的情谊,皇帝想必也不敢待她太差——听说,在薇然的执意要求下,那人还在宫外,为她特地修建了一座华丽非凡的萱宁长公主府。
虽然,她这个萱宁长公主本尊,就连一次也没有去过。
就连母后也在这次出来之前对她说:如果没有薇然,恐怕她也不敢这么决绝地避居南苑,但因为有薇然在,女儿有人庇护,她才能按她想要的生活。
母后还说,她再过一年就要及笄了,让她和薇然商量一下,关于她的婚事……
母后啊,真的是很懦弱的人。
而薇然呢,真的是,好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