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北风的间歇中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簌簌之声。
一个黑衣蒙面,做死士打扮的人走入殿中,径直向着西南角的屏风后快步行去。
“……先贤曾有言……”正援引着这个时空古代圣贤事迹的女孩,似乎也注意到了来人,语速顿时加快了起来。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殿下今以弑君而夺位,欲令子孙而效法乎?”
薇然几乎是抢着放完最后一句狠话,接着便大松了一口气,人懈怠下来,屁股结结实实地坐到了小腿上。
殿中众臣,面面相觑之间,均对这一句话的力度而感到不可思议。
在连篇累牍的隐喻和暗讽之后,箫姑娘终于不再绕弯子,于最后一句直白地说出了他们心中真正担忧的事情:
你做了初一,还能怪别人做十五吗?
今天刘宸开了弑父篡位的坏头,将来呢?
其实皇位之争,古已有之,且向来激烈残酷,可让一众臣子们反对的是:太子殿下,是在其父在世时,发动的政变。
这若都让他成功,叫后人作何感想?
最有可能发生的,便是:想先王魏XX宗都可以篡其父之位,为什么老子不可以?
而最需要提防的,就恰恰是刘宸未来的子嗣。
可以想见,杀(囚)了自己父皇而得位的刘宸,在其晚年之时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提防自己的儿子,会将自己对老爹做过的事,加诸在自己的头上。
而这,正是一向希望先后两代帝位能顺利过渡的朝臣们所不愿意见到的。
说实话,古代的圣王们最早开始设立储君制度,并特别为东宫设置詹事府,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希望国家的继承人能在其父在位时,便开始接触朝政,培养羽翼,好在未来有朝一日平稳地接过政权。
然而这样的初心,却在近千年内渐渐变质,及至本朝,已是积重难返。
太子这一政权的唯一合法继承人,有朝一日竟会变成大多数皇帝揽权的敌人,这怕是先贤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话扯远了。
将思绪转会到如今的局面上,从文臣,到武将,再到宗亲勋贵,依然十分佩服屏风后那小小女孩非凡的勇气。
从今天开始,似乎已经不能将她单纯地作为“箫帅的女儿”看待了,箫姑娘,值得在场的所有人尊敬。
而太子殿下……他又将做何反应呢?
大臣们的心纷纷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箫姑娘方才一席话字字珠玑,发人深省,让他们顿生“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感,可具体被听到太子殿下的耳中……
他们也不敢确信仅距权力之巅一步之遥的男子,能否被道理劝下。
就在一众灼灼视线的逼视之下,黑衣男子走入了屏风之后。
众臣就这样看着一条与太子殿下身材相仿的黑影,渐渐向原先二人中较高的那一位靠去。
两道身影渐渐重合,似乎是男子在向太子贴身汇报些什么。
接着,自傍晚时身形被屏风遮挡之后,熟悉的男声第一次响起了。
“好,孤知道了。”
话不长,群臣却纷纷心神一振。
听殿下的语气,喜怒不露于外,温润依旧,似乎……没有因箫姑娘的冒犯而生气?
“表妹的意思,孤已尽知矣。”
不等群臣再做反应,锦袍玉带,手扶佩剑,目若朗星的太子殿下已施施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观其脚下,龙行虎步,已初露帝王威仪。
“……谢殿下。”屏风后,传来女孩劫后余生般,虚弱的喘息。
当真辛苦她了。刘宸眸中,不为人察地划过一丝怜惜。
“诸位大人,”他行至紫宸殿正中,神色清正,缓缓行了一大礼。“鞑靼无耻,夺本朝玉玺,伪造国书,父皇心系百姓,未免鞑靼以国书相胁,损我大魏百年信誉,竟欲退位归政,着孤继位。”
“小子虽不敏,愿为我大魏千万百姓担此重任,往后,还要多赖诸位大人的辅佐教导了。”
言罢,长鞠到地。
偌大紫宸殿中,刹那间没了声息。
众臣的目光均剧烈闪动,却没了左顾右盼,与人交流的心思。
太子……好一个太子!
寥寥几句话之间,便把大魏开国以来第一昏君,硬生生洗成了“心系百姓”的好皇帝!
能为了不履行国书,又怕损伤朝廷信誉……于是便要“退位”的皇帝,你敢说他不好,不圣贤吗?
众臣回过神来,顿觉一阵荒谬。
如今殿上坐的那位,可是听说了儿子要被迎立,就立马不分青红皂白,点起兵马杀进了皇城的主儿呢!
可是曾经对一妃一宦官,比对亲爹还好的主儿呢!
说他会“心系百姓”?也不怕京城的老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喷死你!
只不过……有些脑子转得快的宗室,渐渐回过了味来——这样的粉饰,对于老刘家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在开国三国公凋零其二,皆因谋反被诸,皇室威望摇摇欲坠的如今,还有什么,是能够比“一手导致海宁之败的皇帝,在历劫回国后幡然悔悟,为了百姓而禅位”更好的挽回形象的宣传呢?
老百姓,都是很淳朴(愚蠢)的嘛,同样的谎话,只要官府坚持不懈地说上三遍,大多也就信了。到时候,说不定今上还能靠这“宣传需要”,捞到一个好一点的谥号呢。
而文臣中大多从先帝朝走过来的老臣,则更是在心中暗暗震惊、钦佩、赞叹不已。
据他们的经验,历史上大多初登位的新君,都会经历一个心胸、视野逐渐拓宽的过程。比如从前做皇子时要往死里打压的兄弟们,登基后,立马就变成了需要向天下展示孝悌的手足。
这样的事,往往是需要新君们一段时间去适应的。
换句话说,便是从前在争皇位时可以小幅损害一些的国家利益,在登基后立马就变成了君王的私产,需得严防死守,一点漏子都不能让人钻才是。
……而洗白当今皇帝的污名,就明显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举动。
虽然对于某些怨恨今上的人来说,此举很憋屈。
对于刘宸这样一位还未登基,几个时辰前刚被自己父皇追杀得逃到城外军营的皇子来说,他能想到这一点,是极不容易的。
殿下,当真有帝王气度了。文臣们这样想道。
至于武将?他们脑子转得慢。
“看来诸位大人,都深感父皇之贤明了。”刘宸环视殿中,抚掌笑道。“那么,不知哪位大人愿意执笔,为孤写这一份禅位诏书呢?”
群臣面面相觑,紫宸殿内,刹那间又安静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