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清晨,紫宸殿。
“皇上,您熬了一个通宵了,歇息吧。”褚亮颤颤巍巍地上前劝道。高揽被捕,他的干儿子们大多被抓,只是皇帝身边终究不能没有个有经验的人伺候,中秋夜宴上端出玉司的那个没人认识的小太监,又其实是暗卫所扮。所以褚亮竟因为平时巴结干爹较少,而幸运地留了下来,暂代紫宸殿总管太监一职。
可是他现在宁愿没有这个“幸运”——干爹托人带给他的话,吓得他快要崩溃了。
没人知道,他平时不巴结高览的原因,是高览根本不需要他巴结。大太监手里,捏着他天大的把柄,想让他生就生,想让他死就死,根本逃不过。
所以他其实没有选择…….
褚亮心想:背叛了干爹,肯定会死,但死得痛快一点,若是触怒了圣上……就有可能想死都死不了了。不过幸好,咱家嘴巴里,已经含了见血封喉的毒药,一旦皇上发怒就咬破,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痛快的死法了,那……就拼吧。
“怎么回事?”皇帝皱眉,不满道:“没看到朕这里还有事没忙完吗?”
东大营的“兵变”好平息,箫槐不是个被野心冲昏了头的人。但,北大营的兵变和潜藏在京师的卫国公府残党,就比较棘手了。后半夜里,他还亲自出了一趟皇宫,安抚暴动的将士们。才刚刚回来,就又要处理西太后和贵妃埋在后宫里的钉子,根本没有休息的空档。
“回,回陛下…”豁出去了!“高公公说,想见您最后一面。”说着,褚亮抬起袖子,似乎很是紧张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等等,”皇帝忽然若有所思地喝止了他。“你这身衣服…从哪里来的?”
“回皇上的话,”褚亮低头看看身上的大太监服饰,道:“尚衣局没有新的总管太监服饰,奴婢是从…高公公屋子里拿来的。”
“高揽不是你们的干爹吗?你们就去拿他的东西了?”皇帝的语调不悦起来,盯着那衣袖上一处被隐晦地绣进了衬里的,带着烧焦痕迹的一角。
他还记得,那是他登基之后,高揽的第一件大太监蟒袍。结果在第一天晚上伺候他在紫宸殿就寝的时候,就被燎到了一角。
当时那家伙还哭得稀里哗啦的……他就好笑了,说朕从今往后就是皇帝了,难道还能短了你的袍子不成,烧了一件就叫尚衣局再做呗。
高揽却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件大太监袍服,皇上登基之前他做梦都没想到,陛下会选他做紫宸殿总管而不是汪达。皇上是真龙天子,奴婢在伺候天子的时候被烧到了袖角,那就一定是上天示警,说他没有伺候好天子,奴婢罪该万死……
皇帝好气又好笑,好说歹说还是让他起来了,并命令高揽不许多心。
他还记得当时,他是回想起了在东宫的日子。
那年,高揽作为母妃的心腹被派到他身边,引起了大伴汪达很大的敌意,在东宫大小事务上处处针对于他。高揽无端受了许多刁难,却不反击,只是一味地约束手下,退让隐忍。一个跟着高揽从绿汍宫过来的小内侍心生不忿,对高揽说:七皇子殿下今天能住在东宫,全是靠着咱们娘娘,他现在还没有登基,身边的人就敢向咱们下手,要是当了皇帝,还能对娘娘和娘娘家里人客气了?咱们为了娘娘计,还是赶紧禀告娘娘,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吧。
高揽听了这话,不仅没有依言向西太后告状,反而对左右道:娘娘派咱们来,确实是对太子殿下放心不下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可汪公公毕竟是殿下的大伴,殿下更信任他一些也是自然,此事却是娘娘失了考量了。只是咱们做奴婢的,怎能妄言主子之过?至于挑拨娘娘和殿下的母子之情,更是罪该万死。
然后便把那个乱说话的小内侍交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
皇帝由此对他大为改观,便渐渐开始把一些事情吩咐给他去办。
后来,在他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刘宸刚刚出生,生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而欲要定下的正妃,接二连三地同别人有了私情……最终才定下来的张雅君,则因年纪太小,迟迟不能大婚。
那时候,他的起居饮食,衣衫鞋袜,便都是高揽全权负责,和一针一线缝补起来的。
他会选择高揽做司礼秉笔,除了养母的原因,和他确实能干以外,他对自己确实付出更多,也是一个原因。
后来又有一日,他无意间发现高揽用针线将烧到的袖角藏进了衬里里,仍穿着那一件蟒袍出入宫禁。他当时很不悦,问高揽:你穿着被烧了的袍子不换,是觉得朕亏待了你?
高揽忙称不敢,道奴婢只是太舍不得这件袍子了——并不是因为是人生的第一件,而是因为皇上曾经为了它安慰过奴婢。再说了,奴婢的针线可金贵着呢,从前还给您补过衣裳……
皇帝听了其实很感动,但又觉得脸上挂不住,便斥令他以后不许再穿了。没想到,他竟还保留着……想想这些年,自汪达出了意外而死后,在他的心里,高揽就渐渐取代了那个陪伴的位置。他也渐渐忽略了高揽到底是谁的心腹这个问题。直到这次……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别人家的狗,终究是养不熟的。
“也罢。”皇帝阖了阖布满血丝的眼睛。“朕便去听听,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后宫,地牢内。
“老奴——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昏暗的火光中,卸下权势的前任大太监,已经老得很明显了。
“……高揽,朕不计较你还在私传消息之过,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
“老奴无话可说。”高揽跪在地上摇了摇头,“只盼着死前,能见皇上您最后一面。”
“这是什么话?”皇帝被气笑了,一挥袍袖。“是要见朕有没有被你们打垮吗?恐怕高公公是要失望了。”
“让皇上操劳……”说着,高揽留下了浑浊的泪水。“老奴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皇帝不耐烦起来。“你要是只会说这个的话,朕就要走了!”
“老奴恭送皇上!”高揽颤抖着朝前爬了几步,近乎贪婪地直视这皇帝的龙颜。“您的威仪日重了……如今已可以独自统御那帮子佞臣,再也不需要老奴了……老奴心里真是高兴…….”刚止住的泪珠又大颗大颗地滑下。
“……”皇帝猛地止步。
高揽说的不错。
他初登基时,确实是存着用高揽来对付那些顾命大臣、两朝元老,等把朝堂肃清得差不多了,再把高揽推出去当替罪羊的想法。
只是……他虽然是皇帝,但他也是人。人养一条狗那么多年都会有感情,更何况他养的高揽是这么贴心细致,又言听计从的一个人?
“可你却背叛了朕!”
“这……这?”高揽似乎比皇帝还要激动。“皇上您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儿是万万不能有错的。您说老奴背叛了您……那老奴,就当自己做的,都是错的罢了。但皇上——请您相信,老奴的心,一直,一直……”
他没能说下去,但皇帝却明白了那未竟的言语。
他的心,不曾背叛过朕。
“你高揽,确实可以这么说。”把朕这么多年,都骗得团团转!明知道朕已经不忍心了,还在说谎!“可你为什么要把真玉司藏匿你自己的床下?”而且只是一个底座……真玉司呢?这句话堵在口中,因褚亮和其他许多侍卫在场的缘故,没能问出。
“什么?”高揽似乎很是吃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脱口而出。“太后娘娘不是说,那是假……”
“母后?她说了什么?”皇帝深深皱起了眉头。
莫非,高揽是被西太后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