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中,穆貞背过身,冷言道:“朕让你安心做你的太子,就是要你像现在这样欺上犯下吗?”
穆君仁赶紧跪下,哽咽道:“儿臣知错,只是现在一些大臣都私下传言,说儿臣并无功绩,没有资格做太子,儿臣只是想,如若父皇当日能派儿臣上战场,如今儿臣的太子之位也能实至名归,不至在背后遭人诟病了。”
穆貞转过身来,满脸恨铁不成钢,:“你以为打仗是儿戏吗?你是朕的儿子,靖穹的太子,怎么能去冒那么大的险,况且你从小未习行军打仗,万一有个闪失…”穆貞叹了口气,沉下声来,“纵使三皇子遍得人心,一个死人你又怕什么?过几年等朕老了,这个皇位还不是你的。”
穆君仁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心中窃喜但隐忍不表。
这时,皇上身边的晋公公覆在皇上耳边说了几句,穆君仁知道定是要事,正好借机告退,未料穆貞却一反常态,扬手示意他留下,接着一个穿玄黑锦服的人走了进来。
那男子看了眼太子,见皇上示意不用避讳,于是下跪禀告:“臣无能,跟丢了三皇子。”
穆君仁惊异地抬头,只见皇上脸色冰冷,等着他继续说下去。黑衣男子又开口,“但臣能百分之九十肯定,三皇子没有活命的机会。当日他已身受重伤,并且逃进了毒蛇谷,不出一日,定会毙命。”
穆貞闭上眼挥了挥手,一旁的公公便送上一杯毒酒。穆貞说,“朕会好好厚待你的家人”,那人听此,眼里闪过一丝绝望,接过毒酒,“谢皇上”,然后一饮而尽。
穆君仁终于明白父皇为何要他留下,这是想让他知道,自己不用再担心穆君玄会回来动摇他的太子之位。而且皇上自己,也会为维护自己的君威扫平一切障碍,哪怕是自己的骨肉。
“朕累了,今天的事,你就当作没发生过,”穆貞向他摆摆手,“下去吧。”
穆君仁内心狂喜,“儿臣告退。”
一晃数月已过,穆君玄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些天他每日与依兰出门游玩,发现此处竟堪比一个世外桃源。
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医术如此之高,近乎让自己死而复生。她拥有惊世之貌,却似乎认为很平常,按照她的说法,这里的男子容貌秀丽,不辨男女,最奇怪的是,作为一个女孩家,依兰竟能每天独自来看望自己,对这些“亲密”的举止极其自然,可见这里的民风竟是十分开放!穆君玄暗地思衬,自己当日一路向南逃跑,绝不可能出了靖穹边境,他心里隐隐想到了一个可能。
依兰却未察觉到穆君玄如此缜密的心思,且从心里便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好隐瞒的,如果不是母亲和族长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还想劝他留在这里呢。
“你的毒已经差不多了,不能老在屋里待着,我今天带你出去走走”,依兰将门打开,又回过头叮嘱,“不过你眼镜上的布条不能摘,不然族长就不让你在这养伤了。”
穆君玄点头,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跨出门的一刹那,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自由,似乎好久都未这么舒坦过了,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久未动弹的身体上,柔和的风中夹杂着花草的清香,以往隔着一扇门的鸟鸣和嬉闹声此刻都真切地清晰起来。突然,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接着他就被人拉着在宽广的草地上奔跑起来。
记得一个人的时候,他总会想到那日追杀自己的人。那些人来自皇宫,能指示他们暗杀皇子的人,除了太子,就是皇上。
还有那日舅舅对自己说的话:
“明晚若能活着脱身,不要再回京城,找个安身之处去过平凡的日子。”
当时自己不明白为何,现在终于能明白舅舅的良苦用心。
只是自己怎能甘心,那个从来没有给予过自己一点关爱的父亲,居然还想对自己赶尽杀绝。
待在这里养伤的这段日子,穆君玄感到平生从未有过的安然舒心,但越是平静安心,他却越发焦虑起来,他害怕自己会迷失在这些温和平静之中,会丧失自己之前拼死也要守住的信念,他要弄清一切,他不能甘心!
也许,是该离开了。
这日依兰一进门,脸上便全是沮丧:“穆哥哥,小欢告诉我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想回家去了对吗?”
穆君玄听她失落的语气,突然不忍心回答她,于是转移话题问她,“小欢是谁?”
依兰敲敲窗,那只天天停在那儿的鸟就扑腾起来,仿佛在跟依兰对着干,“就是它啊。”
穆君玄诧异问:“你懂鸟语?”
依兰笑了出来,将窗户打开,抚摸着那只鸟回答他,“小欢是只有灵气的鸟,只不过,它是族长和母亲派来的小间谍,你的伤好了,族长就要我送你离开了。”
穆君玄没再说话,他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那天,他们来到了若回谷,依兰告诉他,这里是他们最有灵气的地方,他们坐在遍地是花草的地上,讲了这些天以来最多的话,穆君玄跟她讲起外面的事物,依兰惊奇得眼睛都睁大了,“这么说,这儿真如你所说,只是个乡野小村了?外头竟有那么些好地方,我连听都没听过。”
穆君玄满脸得意道:“那是,跟外头比起来,这儿可真是太小太偏僻了,不过,你这儿环境倒是很不错,是我去过最让人心静的地方了。”
依兰满脸欣喜,“真的吗,那么,你们外头有这种花吗?”少女从草地里寻来一朵白色的小花,五片花瓣,花蕊有点点的蓝色,花瓣虽小却坚韧,不似其他花般易凋谢。
少年用手指摸了摸小花,“嗯……很普通的花吧,你们这些小地方,长得花都这么小。”
依兰哈哈一笑,“这叫依兰花,我的名字就是以它取的,我娘说了,天上地下只有我们这里才有的,你要不要留在这里呀,要不然就看不到它了哦!”穆君玄只是笑笑,没有作答。
最后,依兰将他带到那片沼泽地,她将一朵依兰花放在他手里,望着他秀气坚毅的脸,收起了笑容,“穆哥哥,这朵依兰花送给你,只要你不弄断她的花茎,它就永远不会枯萎,你以后看到它,就像看到我吧。
你沿着那条相反的路一直走,天黑后就能回到你的家了。还有,你眼睛的毒虽然已经完全清除,但要到了外面你才能将布条打开。另外…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对别人说来过这里哦,你们家里问起来也是不可以说的,你记住了吗?”
穆君玄一改往常的随意,郑重的回答:“你放心,我一定会遵守对你们的承诺。”然后望了望她,想说什么,却终究不再说话。
三皇子在战场死而复生的传言,已经传遍了靖穹的大街小巷,皇上赐宴邀群臣共贺,封三皇子穆君玄为襄国大将军,与孥万将军齐肩。那日穆君玄进宫觐见,皇上看着他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回来后,孥万将军将一切都告诉了穆君玄,包括皇上对太子的私心,和西北角战场的旨意,只是听到穆君玄遭到皇上派人的暗杀,才觉得越发寒心。
这次回来,京城的官僚显贵都感觉穆君玄变了一个人,以前从不纵情声乐的三皇子,如今竟与醉心于风花雪月的四皇子穆君祺一样,与京城那些官宦子弟称兄道弟,出入风月之地,但也让朝中一些主太子的老臣放下了的戒备,认为这个本就不受宠的三皇子是在自掘坟墓,根本不足为惧。
直到有一天,皇上在大殿上当着众臣的面召见穆君玄。
“朕命你带领一千锦衣卫,剿灭若水妖族,夺回原本就属于皇家的长生之籍。”
那时穆君玄才真正看清,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他的血是冷的,他对任何人都没有一丝感情。
而此时太子附和道:“父皇在二十年前便发现,你此番误入的毒蛇谷就是一直危害皇家的妖族所在地。这天下间,只有皇家是最神圣高贵的,若水的妖民长寿颜异,定是妖魔所化,将军既然去过妖地,对地形应当熟悉,为了我皇朝的稳定,皇上特地派襄国将军前去剿灭妖族、履行你护国安邦的职责和义务,将军万不可推脱。”
最后几个字,太子说得尤为着力。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不得不答应,无论剿灭妖族是真,还是又一次想让自己葬身在毒蛇谷,都已经不重要。他领命退下,只是心里对“父皇”这个词,再无一丝期望。
既然他们已无半分情义,想置我于死地,我绝不会再对他们心慈手软。穆君玄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靠自己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这个天下,本当就是能者居之。”
一个月后,穆君玄带领的一千侍卫全部折在若水,而若水,也一夜之间被灭。
穆君玄没有带回长寿驻颜的方法,但若水族长的头颅,和他满手鲜血捧回的若水奇珍,却让满朝文武和大殿之上的那个人无话可说,他被加封官位,赐了最高户邑,但他心里却没有了半丝喜悦。
只从那之后,他常常做噩梦,梦到那一晚历经的挣扎,看到比战场流得还多的血,还有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令人窒息的绝望。
那晚,他悄悄将侍卫带进若水,在沼泽地时将侍卫引向毒蛇谷的方向,让他们全部葬身于此。却没想到皇上派人在后跟随,早在进来之时就在若水的水源下了毒,最后当着他的面立刻屠杀因中毒而暂时无反抗之力的族人。他四处寻找那个声音,想将她带出去,但他找遍了整个若水,却只听到刀剑与骨肉相撞的声响。那个时候,他厌恶透了杀戮,有一种绝望和分裂的折磨在他心里撕裂,而他心中本来属于这个年龄的最后一丝美好也似乎被他自己亲手扼杀了。
战场手刃敌军时,穆君玄心里明白对方是敌人,那时的鲜血是胜利的旗帜,而此时,打着自己的名号肆意屠杀手无缚鸡之力,并且曾经是自己救命恩人的若水一族,这样的鲜血让人不堪重负,那些嘶喊和愤怒的眼神,自责和诅咒的面孔,不停在他眼前交替,他想,恐怕穷尽这一生,自己再也无法摆脱这种亏欠了。
既然已经一个都不剩,已然无法摆脱,何不将错就错,借此夺回原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他眼睁睁看着若水一族被灭,然后在皇上派来屠杀的人欢庆之时,偷偷拿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循着出路离开,只是离开前,他放火封了他们唯一的退路,整个若水连同屠戮者,便一同灰飞烟灭,同归于尽吧。
回过头看漫天的火苗,竟然觉得十分温暖,心中原本死寂一片的寒冰,渐渐开始解冻沸腾,最后连同五脏六腑也一同燃烧起来,这灼烧的疼,至此生生不息,无谓时光荏苒,亦或沧海桑田。
回到京城后,他开始暗中勾结祖父孥达将军旧部,并与舅舅孥万收买朝中不少官员,势力逐渐占据一方。
同时期,已成为苏州首富的言家,竟在风平浪静十年后再一次大规模扩张家族产业,并着重加大在铁器制造市场的投入,市场一时动荡人心惶惶,一些内行人士暗地猜测,言家此次的异常扩张,定是伴随的不为人知的政治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