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的黄昏就要过去,夜晚就要到来。
这是一个边界,有的人生,在白天结束的时候结束,有的人生,在夜晚开始的时候开始,当然,必是漫长的黑夜。
书上的字真的一个都看不清了。
何欣无奈地合起一本厚厚的,砖头似的书,站起身来,正要向着住处走去。
果不其然,一个人就出现了,站在了他的面前。不用说,自然是韩江雪了,何欣不由皱了皱眉。
这个人真的就像自己的影子,无论自己在书院的任何地方,似乎都能碰到他——
难道他是在跟踪自己吗?何欣不由想到,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自己这么一个卑微贫贱的人,又不是朝廷命官,哪里值得别人来跟踪呢。
何欣不禁摇了摇头,不过实际上,自从经历了这几天生离死别的事后,何欣真的对这个人没有那么讨厌了,或者在内心深处,他已经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喂,真用功啊,看来今年文渊榜的头名,必然是你了。”何欣还在胡思乱想,韩江雪就开口了,书院一天的讲学早就结束,韩江雪看到他直到现在还捧着一本书,听他的语气,也不知道是在夸奖,还是在讽刺。
不过何欣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动听的感觉,不再向昨天在礼圣殿见他时那样冰冷了。
“可不是说嘛,这多亏了你。”何欣没好气地回答道。
“我怎么了?”韩江雪闻言一怔。
“还不是因为私自下山饮酒,戒律院罚我把《孟子》整本书都背下来,三天之后,朱子大师就该查我了,这可如何是好?”何欣垂头丧气地道,神情很是沮丧。
上次他莫名其妙被罚,背了整本论语,这次被罚,又得背诵整本孟子,何欣发现,再来几次,自己真要把四书五经都背下来了。不过这样也好,文渊榜考的不就是这些内容吗?
登上文渊榜头名,是所有书院弟子梦寐以求的事,成为文渊榜首,不仅可以得到朱子大师的私密接见,得到与大师一同编纂朱子集注的机会,更能够跳过科举考试,直接进入朝中任职,真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啊!
不过对何欣来说,所有的事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能得到大师的单独‘宠幸’。
大师从来不会单独见一个学生,他没有那个时间,他的住所在星子居,这是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因为他的行踪,就像天上的星星,今天还漫天忽闪,明天就隐在了乌云里。
所以想找到朱子大师真的很困难,除了获得文渊榜头名。
但是何欣清楚,书院派乃天下五大派之一,自然底蕴深厚,可说藏龙卧虎,天赋异禀,勤奋好学之人不在少数,而何欣来书院日子尚短,如若想在不久后书院进行的文渊榜考试中夺得头名,那可真是难于上青天。
何欣这么一想,真是愤愤不平,你说说这些人,都是家世显赫,富甲一方,偏偏还天赋惊人,这还不算,最气人的是他们还熬夜苦读,好处都让这些人占了,真是不给自己活路啊!
他只觉得更加灰心丧气了。
韩江雪看着眼前这个人唉声叹气,神色黯淡,摇头道。“这次我可真是帮不了你。”
他也是无可奈何,“要说上次论语这本书吧,朱子常常爱诵阳货篇,这我早有耳闻,故可以帮你过关,只是对于孟子这本书,我可真的不知他老人家还有何怪癖,所以——”韩江雪说到这里,也只能摇了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好吧。”何欣见连他都没办法,看来这次是真的要完了。他也只得认命吧。
“不过,我倒可以给你个建议。”就在何欣快要绝望的时候,韩江雪突然说道。
这句话如同清晨划破黑暗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他的心里。
“什么?”何欣急忙问道。果然,这个足智多谋的人,对付这种难题,还是有办法的。
韩江雪看着这个一脸期待的人盯着他,不停地眨巴着眼睛,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呃,那个,我的意思是,到时大师打你的时候,你倒可以学学孟子那老头,一定要威武不能屈!”
“我去!你这是什么主意?!”何欣听完他这句话,瞬间脸都绿了,像深秋的野草一样,又枯黄地蔫了下去。
韩江雪看他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也是心中来气,忍不住叱道:“你个呆瓜,既然这么怕挨打,那昨天上午你还告诉朱子大师自己私自下山饮酒?你说你不是傻么?”
何欣正在那里不停叹气,听他竟然这么说,瞬间就怒了,“喂,你这人能不能有点良心,那天是谁挑唆我下山喝酒,是谁自己喝了毒酒半死不活?是谁差点被大师扫出山门,我如果不是想帮你,会落到这步田地吗?怪我咯?”何欣说着说着,只觉得满腹的委屈。
韩江雪在一旁看他委屈异常,撇着的嘴能挂个油瓶了,也是自觉失言,安慰道:“好啦,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以后你也不要如此冒险了,不然连自己的命都丢了,却又为了啥?”
“为了朋友。”韩江雪话音刚落,何欣就突然回道。
这句简单的话,传到身旁那个人的耳中,韩江雪平日里一直平静似水的心,突地跳动了一下。竟有些怔住了。
这是他好久以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瘦的人,感觉熟悉又有些陌生,那日在酒店,是他奋不顾身挡在恶魔一般的胖学生前,在书院又是这个人不顾一切替他鸣冤,最后竟然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这样的自不量力,其实不过是为了朋友的全心全意,他拥有无数的荣华富贵,可是每天面对的不过是虚情假意,从这个贫穷的人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力量——
韩江雪看着他,白皙的脸上不禁一红,真是灿若娇花,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出神——
好一个为了朋友——
“何欣,我每天这么讽刺挖苦你,难道你还当我是你的朋友吗?”半晌,韩江雪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
“当然。”何欣点了点头,一脸的严肃地道:“你我虽然每日里总是言语不和,但我知道你是个够义气的人,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韩江雪听他说着,看着他傻里傻气,引经据典的样子,忍不住嗤的一笑。
“你笑什么?”何欣面现愠色,有点不高兴了。
韩江雪见他生气了,知道自己笑的真不是时候,赶忙赔笑道:“何兄,实在抱歉了,我可真不是嘲笑你,在我这君子看来,如果论讲义气,我可真比不过你,我平日里帮人,不过是兴之所至,举手之劳而已,若论真心实意为朋友,我可远不及你。”
他的这一番话,虽说是称赞他,但语气中带着不少往日一贯的调皮意味。
“江雪,我的朋友真的很少,或许可以说没有,所以我得学会珍惜。”何欣答道。
何欣闻言,却没有因他的称赞而高兴,也没有因为这不严肃的语气而生气,他的脸上,反而多了几分的落寞。
“怎么?你以前没有朋友吗?”韩江雪不由愕然道。
“没有,”何欣摇摇头道,“从小到大,对我好的人寥寥无几,除了我的母亲,就是我张大哥,他虽然把我当兄弟,可算是朋友吧,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兄长。大哥常常告诉我,朋友兄弟间定要坦诚相待,肝胆相照,这样才不枉为人一世!”
韩江雪笑道:“看来你张大哥该有很多朋友吧?”
“恩,你怎么知道?他的朋友的确很多。”何欣点头道。
“你张大哥是谁?”韩江雪问道。
“万箭门的张如海。”何欣答道。
他这么不经意的一句话,韩江雪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收起了刚才的笑容,眸子里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神色,低声道:“原来是他!”
“你听过我大哥的名字吗?”何欣看他的神情有些异样,不由问道。
“那当然,他是天下鼎鼎大名的人物,不过几年前据说因为犯了重罪,被韩丞相关到大牢里去了。”韩江雪还要说什么,何欣就已经打断了他——
“他没有犯罪!”何欣高声辩解道。
“那他为什么会被关到临安大牢里?”韩江雪问道。
“他不过是中了御龙帮叫秦江龙的蛮族人的奸计,而韩丞相也受此人蒙蔽,竟然要灭了中原各大门派,这样下去,我看天下必沦为异族之手,可悲啊!”何欣说到最后,忍不住长长叹气。
“这是你大哥教你的把。”韩江雪看他忧国忧民的沉重神情,冷笑道。
“哦。”何欣点了点头。
“他这么聪明,难道没有教你落入监狱该怎么逃出去吗?”韩江雪又冷笑着问道。
何欣听到这句话,心中紧了一下,脸色渐渐变了。
“没有。”何欣答道。
“那你怎么从大牢里出来的?”韩江雪又问道。
“我不能告诉你。”何欣又答道。
韩江雪见他什么都不肯说,也并不在意,“你不是说朋友间该当坦诚相待吗?那你怎么什么都不肯说?”
“因为我答应过其他人,一定要帮他们保密。为人首重信义,必当言而有信。所以我不能说。”何欣答道,说的甚是有理。
“好一个言而有信,不过这不是违背了坦诚相待了吗?”韩江雪忽然反问道。
“这——”何欣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哈哈,我不和你开玩笑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纷繁复杂,人心多变,你如果要有很多朋友,那就够你苦恼的了,不过幸好,你的朋友貌似只有我一个——”
“更幸运的是,我也没什么朋友。”韩江雪又道。
他说的不是假话,在他身边的除了曲意迎合之人,真的并没有什么朋友。而且更关键的是,他从不认为谁有资格成为他的朋友。
韩江雪想到这里,戏谑似的说道:“说起来我俩还真是孤单啊!”
“哈哈,”何欣看着他,两人相视一笑。
“天下易变,江山更迭,人世无常,没有什么感情是永远不会变的,不过,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好吗?”韩江雪问道。
黄昏熹微的光中,这个纤细的人脸上,忽然就浮现出绚烂的微笑,那么的认真。
说罢,他向着何欣,缓缓伸出了手。
何欣看到,他的手同样很纤细,也很修长,长地就像这个美丽的黄昏。
黄昏就要过去,夜晚就要到来。
“好。”何欣郑重地点了点头。也伸出手来,和他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