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爬了多久,邬玉雉总算从土堆里钻出来了,甫一呼吸到新鲜空气,整个肺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她忍不住大声咳嗽,一些土渣从嘴里蹦了出来。丰笙赶紧制止她:“现在还不知道在何处,小心引来追兵。”玉雉点点头,赶紧将土咽了回去。
丰笙和玉雉一路往南走,两人对朱鹏的地形都不熟悉,朱牧虽然没有在朱鹏长大,但他博闻强识,只要是官道,他都跟活地图似的一清二楚。如今没了他带路,姐弟俩就跟睁眼瞎似的,只知道坛城在南边,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方向。他们两人摸了许久的路,还是三重林内,又不敢随意向路人询问,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丰笙道:“二姐,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两个在一起目标太大,不如分开走。”
“你年纪这么小,怎么能分开走,要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办啊!”玉雉拉着他的手说道,“没关系,你相信姐,姐一定能到坛城,找到人救大哥的。”
“姐,大哥那里我也不放心,我想折回去看看。要不你先去坛城,尽快找人来救大哥,我去大哥那里打听消息,也好不断了联系。”
玉雉同样也不放心朱牧那里,有个人过去照看着的确好些。
“二姐,你不用担心,我是朱鹏人,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你去坛城,找到救兵,到井王府救大哥,我自然也会出现的。”丰笙说道。
为今之计,玉雉也只好如此,三人分头行动,胜算总是多些。她点点头,嘱咐了丰笙几句,便继续向南赶路。她一个女人在路上自然不会被过多怀疑,玉雉又擅长坑蒙拐骗,一路坐顺风车,蹭渡船往坛城进发。朱鹏的风土人情与中原无异,服饰与秦汉时期类似,比较古朴宽大,偶有贵族露面,穿着也华丽多彩,混合着民族融合的风味。街市上的东西除了传统的中国货之外,还有一些银执壶和珐琅器皿,大都是唐时期从西方传过来的东西。玉雉想了想:朱鹏王朝除了汉时建国的这一批中原移民,其后第一批应该是三国两晋南北朝时代,这一时期有五胡乱华,民族融合的程度比较高,接下来应该是五代十国,也是一个大融合的时代。到了宋明清时,慢慢地开始闭关锁国,出海的人也就没有了。故而文化没有传播过来。而二十一年前的唯一的新移民,很可能是现代人,所以他会知道罗马历史上的木马屠城计。
井国呈扇形,北大南窄,这地形主要是为了护卫与其相连的帝都坛城,如若敌人闯过了第一道防线,剩余兵力可迅速将敌人包围在井国之内,而不侵犯坛城。玉雉在井国所见虽然不甚富饶,但井井有条,农桑茶市,规整有度,可见管理得颇佳。她因身无分文,每晚只得找个僻静处所歇息,但一旦有巡夜的卫兵发现她,便会将她引至乞丐聚居地,井国从北到南的城市皆是如此,并且富户经常施粥,虽然嘴里能淡出个鸟,倒也饿不死。到了坛城,虽然满眼繁华,但她的日子并不比井国的荒郊野外好过。
坛城的街道沿散射状环顾在皇宫周围。玉雉数了数围绕皇宫的环,足足有十八环,最里头一层也就东南西北四间府苑,听说是朱鹏的四大家族栖居之地。
坛城的人都很忙,没人愿意跟没钱的人闲聊,一天下来,玉雉一无所获,关键是富户不施粥啊。她摸了摸本来每天就喝清汤寡水的肚子,此时更是像瘪了气的气球,耷拉着肚皮。
她求了一个饭店老板让她打点儿工,只要包吃住,工钱都不是问题。这下,每天也能吃些剩菜剩饭了。闲暇时,她便向工友打听坛城的情况。
“坛城里,最有权势的是谁?皇帝除外。”
“当然是位列三公之一,掌握天下兵马的符天力太尉大人喽!”
“哇塞,光听这个名字就牛的很哦!”
“可不牛嘛,这位符太尉高祖皇帝在的时候就是郎中令,太皇太后掌权之后又官升太尉,听坊间说他跟太皇太后还……”
玉雉一听,此人如此位高权重,可不就符合自己心目中的人选嘛。
“那我怎么才能见到这位符太尉呢?”
“现在新帝尚未登基,太尉大人当然是在宫中治国理政呀。”
这么一说,又没有希望了。
眼看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除了多掌握了些坛城内外的情况,别无进展。这日,一队骑兵驶入城内,三人成排,十人成列,一水儿黑黢黢的骏马昂首阔步,坐在上面的兵甲银甲皑皑,有如神将,披风飒飒,有如云翳,右手牵缰绳,左手持长戟,步调一致,不疾不徐。三十骑兵之后跟有一少年将军,身骑白马,足蹬银靴,龙甲鎏金,披风织锦,腰间佩有一柄宝石镶嵌的长剑,双手拉住缀满流苏的缰绳,神情惫懒,姿态倨傲,一见便知是世家子弟。
“他是谁啊?”玉雉问道。
“公孙家的独子公孙无极啊。”
“他也姓公孙,皇族的亲戚?”
“这,这,这……我也不知道了。”
一旁的店老板拍着圆滚滚的肚子,仿佛街市的说书人敲着小圆鼓,得意道:“你们都不知道了吧,这位公孙无极大人与太后没有血缘关系,但他的祖母扈太君却有大恩于当朝太后。”
众人侧耳细听,老板难得开口不骂人。
“话说太后本姓文,年幼时母亲早亡,父亲给妾氏扶正之后她的境况大不如前。当时这位扈太君与文氏的母亲交好,而且又住在他们家隔壁,情况当然是了解的。扈太君看年少的文氏过得不好,便接过来住在自己家里。那后母自然求之不得,也就跟老爷子吹着枕边风默许了。扈太君为不让孩子受委屈,认其义女,文氏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干脆改姓公孙。谁知道文氏是万凰之王的命,进宫之后不到十年便成为了皇后。她第一个抬举的人倒不是自己的父亲,反而是扈太君一家。扈太君三代单传只得这么个孙儿,自然极为得太后宠爱,不是亲侄儿,却胜似亲侄儿。前些年派出去在海奴里锻炼了几年,今年回来了,恐怕是要高高的升官的。”
“长得这么帅,还有这么硬的背景,看来将来绝对驸马爷啊。”
“哼哼!”店老板冷笑两声,“你懂个屁啊!公孙家如此受宠难道就是因为当年的抚养之恩吗?抚养之恩虽重,但以太后的身份,打发几个钱,受点封地,世袭个官爵难道不是一种荣宠?你瞧现在这公孙无极大人新任卫尉,掌管的那是皇帝亲兵左郎官,可以说是皇家的咽喉,这份就不只是荣宠这么简单,绝对是一种信任。”老板整了整衣领,感觉自己俨然是皇家八卦搅屎棍,说什么太后文氏之所以多子那全是因为扈太君的偏方,说什么扈太君为了巩固文氏的地位连自己亲儿子都舍得送去死云云。
正说着,骑兵队伍从店门口巡过,玉雉看着白马上的英武将军,心中登时有了主意,这样的人不正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掮客吗?
“不好啦,不好啦,老板。”一跑堂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声音大了些,引起了周围的注意。
店老板压低声音,忙问道:“什么事情,咋咋呼呼。”
那跑堂的看了一眼高头大马上的将军,嗫嚅道:“老板娘说要去跳,跳……”
“唉,城中妇人无一幸免。她要去跳,就去跳吧。”老板叹了口气道。
玉雉小声问周围的人:“跳什么?”
“城中姑娘都去公孙府门前跳舞去了,说是要为公孙大人举办接风宴。”
“自发的?”
“每次都如此。”男人们叹了一口气,可恨造物不公啊。
“不是啊!”跑堂大叫道,“不是跳舞啊!是跳楼!老板娘说现在跳楼投胎还赶得及嫁给公孙大人啊!”
老板一听,脖子涨粗了一辈,吼道:“要跳就跳吧,真是恬不知耻!”说着,就往里屋冲。
玉雉再望向那流光溢彩的队伍,分明看见了公孙无极脸上有一抹似笑非笑的得意之色。
等坛城跳舞的姑娘们跳累了之后,玉雉向焦头烂额的店老板请了假,当时老板根本没有心思理她,只抱着老板娘说:“我给你一辈子难道还抵不过他一眼吗?”
公孙府并不难找,位于皇城的正东方。此时,府苑门口聚集了一批仆妇杂役,各个都拿着大笤帚在扫地。听他们的议论,方知是姑娘们跳完舞丢了不少手帕啊绣花鞋啊簪子啊什么的在门口。朱漆的铜钉大门徐徐开启,从里边走出来一个美貌妇人,她长发挽成堕马髻,斜插一支白玉簪,耳朵上晃着两颗东海珍珠,一身草绿色的长裙将她的雪肌趁得玲珑剔透,看上去三分端庄七分灵秀。她一边指挥着众仆役打扫,一边说道:“坛城的姑娘不仅消息灵通,性子也真是热情。我们二爷刚回来,就堵在门口争宠了,这要是以后哪个进了门,恐怕二爷要跟旁人说个话都得瞧新夫人眼色了。”
一旁的侍婢看起来地位要高些,跟着妇人走得极近,说道:“姑娘是二爷的嫂子,所谓长嫂如母,今后二爷娶媳妇自然也要听从您的意见。再说,挤在门口的都是些不入流的角色,二爷能看得上?”
“我只不过是个寡妇,大爷去世多年,二爷是看在他哥哥的情面上尊称我一声嫂子,哪里就真的会把我供起来?当然,我也不是不图这些的,只是希望公孙家能永远这么平静下去,我也好有个归宿。”
“夫人这就妄自菲薄了,如今仍是二十八的芳华,哪里就没得归宿可依靠了?依我看,再去求求太君,说不定还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你说的是什么话?公孙家待我甚厚,我岂可为了些微小利而背叛公孙家?”
两人在门廊处一番对话,玉雉自然是没有听见的,她走过去无意中却打断了秦孝兰和她贴身女婢熏如的对话。
“敢问夫人,公孙将军可在府上?”
孝兰看见来者不过一杂役打扮,表面却略显沧桑。身着粗布,看起来不像有身份的人,但举止大方,却不似普通家室。孝兰尚未猜透他的身份。
“我家二爷不在,请问你是哪家府上的?”
“我是,我是……”玉雉说着,就晕了下去,还不忘咚地砸在石阶上。这装晕差点成真晕了。
孝兰忙招呼了几个仆役将玉雉抬进院子,玉雉断断续续道:“夫人,给我杯水喝吧,我不远,不远千里……来到这儿,就是为了,为了……”说着又气若游丝地晕了过去。
孝兰命人端来一杯水,玉雉抿了几口,又接了几句:“为了,为了……答谢公孙大人……当年,我们家老爷,老爷在……”一口气没上来,她又厥了过去。
“这给人急的。”熏如说道,“能不能说完再晕啊。”
孝兰只好命人将玉雉安排进客房。玉雉偷偷睁开眼睛,心里在打算:这故事可怎么编下去啊。
将近黄昏的时候,孝兰又想起了这位不速之客。她走进厢房,正看见玉雉在狼吞虎咽,看见她进来,一个不小心呛住了。熏如体贴地倒了一杯水,玉雉接过一饮而尽,意犹未尽道:“多少天没吃过像样的饭菜了。”
“姑娘从哪里来啊?”孝兰坐在玉雉对面,温柔问道。
“禀告夫人,我来自东,东边。”玉雉想道:我自是来自西边,但现在还不能将身份兜底,干脆说个相反的。
“东边?我家将军也曾在东边待过。”
玉雉心想,你家将军恐怕东南西北边都待过。
“自然,自然,还与我家老爷有一面之交呢。”
孝兰挑起眉毛,显然来了兴致。
“不知你家老爷是哪一位?”
“我主家自然比不上公孙府上,说出来夫人恐怕也不认识。”
“那倒是,我一个内府妇人,也不过是二爷的寡嫂,自然不太知道外边的事。”
玉雉放下筷子,连连摆手道:“夫人不要误会,小的岂敢轻视夫人。只是,我来贵府之事有关主家隐私,故而不方便说罢了。”
孝兰越来越有兴趣了,这个有关二爷的隐私到底是件什么样的事呢?
“其实,与其说是我家老爷,不如说是我家夫人。”
孝兰和熏如显然有点不耐烦,但出于极好的教养,两人都忍着。
“唉,说来惭愧,我家夫人只见过公孙将军一面便……夫人,您懂的。”
孝兰会心一笑,侍婢却瘪瘪嘴,颇有些轻视。
“我家老爷没有法子,只好请求一位方士出谋划策,方士见过公孙将军后,便说将军是二郎神转世,原本就是因为在天上惹的桃花……仙子动情,所以才被玉帝放下凡间历练的。我家夫人见了将军会被迷住也是天意,无可奈何。”玉雉看了眼孝兰,见她听得入神,便继续瞎编乱造。
“我家老爷也就不再责怪夫人了。但是,夫人被迷了心智自然还是要解救的。老爷再三恳求之下,方士才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孝兰问道。
“这个,那个……”
“你又怎么了?有话快讲,我们家大少奶奶岂是吝啬之人,你要有什么要求但讲无妨。”熏如说道。
“我岂敢对夫人要求什么,只是方士说了,妇人们心仪将军乃是天意,这个法子在将军而不在别人,若是用了,以后不管我家女主人还是任何姑娘,都不会轻易黏上将军。但此举是要破将军的桃花劫,与玉帝放将军下凡来历练之意相违背,若是被上苍知道,那是大大的有违天意啊!”
“所以这法子只能悄悄进行?”孝兰眼珠儿一转,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
“自然是的,而且千万不能让将军知晓,要是他哪天回天上复位,说起这段往事,方士说不仅他有难,就连我家老爷以及所有知晓这件事情的人都会受到天谴。”
玉雉看了一眼孝兰,她显然因为玉雉刚才将她牵扯进毒誓里而受到了惊吓,但表面上仍波澜不惊,一个劲儿的往下探话。
“既然如此神秘,你为何这般轻易与我说了?”孝兰不是脓包,哪里会这么好糊弄。
“夫人,其实我家老爷这次派我来实则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因为,因为我家夫人已经在家要死要活了,说是再见不到公孙将军就要,就要去跳楼!我家老爷这也是没有办法了。”
“那你想把我们家二爷请过去吗?他可刚刚才回来。”
“为了救我家女主人一命,只好,只好说出这不情之请了。”
“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二爷配合什么方士的妙计,这样还可以永绝后患。”
玉雉一惊,连忙跪下道:“夫人冰雪聪明,一语中的。我家主人的确是这样计划的。但我们保证不会伤害将军,但此事万不可给将军知道,一来方士所说只能秘密进行,二来将军英明神武,怎可涉及这些小家子气得事情,我们家老爷再三叮嘱,府里的份丢不得。”
“你家主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求人还求得这样妞妞捏捏的?”熏如问道。
“这个,那个……”玉雉吞吞吐吐。
“难不成与海奴有关?”
“这个,那个……”玉雉面有难色,犹豫不言。
“海奴的人,与方士相交甚密,怕只有首领张望了吧。但张望怎么会跟二爷只有一面之缘呢?”孝兰推理道,“是张夫人只见过一次二爷吧。我听说张家夫人是续弦的,年纪小,心性未定,见了我们家二爷神魂颠倒也是极有可能的。”
主仆二人对望一眼,表示对这个推测极为肯定。
“夫人,快别说了。”玉雉惊呼道。
“但是你的模样却这般寒酸,又是怎么回事?”
玉雉别过头,默不作声。
主仆二人小声合计了几句,心里已猜到八九分,便说:“想必是张家不愿意事情张扬,刻意扮作这般模样进京,好掩人耳目。”
玉雉内心一阵狂喜,表面上却装作无限悲痛,哭喊道:“夫人啊夫人,您什么都猜到了,可别说是我说的啊!”这主仆俩深居简出,习惯了任何事情都靠脑补,竟然让一个连剧本都没有的故事明朗了起来。玉雉心底生出深深的感谢和敬佩之意。
“那要怎么做呢?”
“夫人是愿意帮我吗?”玉雉喜道。
“我们二爷不可能为了一桩这样的事情千里迢迢去折腾,你且告诉我做法,如果能帮得上忙,我便应承下来。如果于我家二爷有损伤,那我必定要抓你去问罪。”
“夫人放心,这件事对二爷绝无半分损伤。只需一样东西即可。”玉雉便对孝兰耳语一番,孝兰听完,质疑道:“这么简单?”玉雉神神叨叨地说:“二爷既是天将,怎能有半分损伤。只需将这件东西用在二爷身上二十四个时辰保证不摘,便可去除桃花劫。”
玉雉郑重地将递给孝兰,孝兰审慎检查了一遍,只是一张符纸,所画图案虽然奇怪但并无异状,她满脸疑惑地收了起来,说道:“就这小小一张纸,真的能这么灵验?”
“夫人,您别小看这张纸,这可是天上地下仅此一张的。而且方士说了,只要将符纸上的图案绘在公孙将军身上的亮眼之处,这样才能断根。”
熏如也瞧了瞧那张纸,便道:“夫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画个图而已,并不难啊。再说了,现在坛城的那些姑娘们天天来府里偷窥,三姑六婆们门槛都要挤破了,您和太君也不甚其烦,若是真的能出去这些妖精们,我们府里也好清净会儿。”
孝兰已拿定了主意,点了点头,又转而嘱咐玉雉:“这件事情谁都不许说,这几天你暂时先住在这里,要是出了什么幺蛾子,我拿你是问。”
玉雉连连拱手,又将这对主仆送出房间,她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状如水滴的晶石,此石非软非硬,非冷非热,上面还雕刻着奇怪的花纹,与刚才交给秦孝兰的符纸所画的图案一致。原来,玉雉入坛城之前,想着要以此石作为信物,定然是要给人瞧的,但是总将它昭然于人前,恐怕不妥。于是,请人做了几张放大的花纹拓本,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玉雉心中默默许愿,希望能一击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