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姚健照例来到了悦来蔬菜粮油店前,对于他的到来小爷早已是翘首以盼,因为小爷还有最后一步棋没有走完,一番递烟让座之后,小爷问道:“小姚,最近你们工地是不是在招个管理财务的女工?”
“昨天是辞退了一个,我爸说是她营私舞弊。少一个那肯定就得补一个呗。”昨夜酒后和小爷的谈话,姚健断断续续有点记忆,他确定告诉过小爷姚仁龙就是他爸,所以此时此刻他就在小爷面前改口称“姚老板”为“爸”了。在此之前,他宁愿少一个人知道他和姚仁龙之间这种关系,在他看来,他的处境被人视作员工倒还有点大牌味道,倘若变成老板儿子就显得多少有点可怜了,因为他确实没觉得老板、员工跟父亲、儿子这对关系在感情上有什么明显不同。
“这说辞退就辞退了?”小爷当然知道是“老板”的权力使然,不过就是随口应和一句。
“呵呵,那得看是谁了。不过这次怕是没那么简单。”
“辞退个员工有什么简单不简单的,该不是克扣人家工资了吧?”
“工资是如数清算的,但这个女人,我看得出我爸早就不耐烦了,辞退她是迟早的事。”
“莫不是又被你爸——”小爷心里咯噔一下。
“哪里的话,不是这缘故。这女人啊,其实是我妈安插在我爸身边的间谍——专门盯着我爸的。我爸这些年在外的一举一动,虽然远隔千里,我妈是一清二楚,靠的啥?就这女人。”
“哦,是这样。”小爷说,“盯紧点也对。我看你爸最近挺忙的,整天开着车疯疯癫癫地进进出出。”
“就是,工期接近尾声了,各种各样的手续还多着哩。”
“啥?这不大楼刚封顶么?看样子还得一段时日吧?”
“那是其他工程队的事情了,我们的活再有一月不到就完工了。”
这个消息对于小爷来讲实在不算什么好消息,尽管他深知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原本指望通过姚健的口寻求些许宽慰,结果反而弄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忽然觉得今天一天的兴奋充其量不过是水中月罢了,他心里充满了失落,想打听打听姚仁龙的行踪的心思也全没了。
望着眼前这位曾经被他奉若财神的年轻人,小爷莫名产生一些怜悯之情,隐隐约约,他觉得小姚的父亲对他并没有丝毫父爱,要不是他父亲略有资产,他这样的模样即便是在农村,讨个媳妇也够呛。
“来。小姚,咱爷俩今天痛痛快快喝上一场。”
深秋的夜,多了丝丝寒意,在小店门前一盏孤独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少时而比比划划,时而碰杯对饮。不知不觉中,夜已黑透。
“小爷,昨晚的故事你还想听吗?我给你讲讲故事的结尾吧。”
小爷没有做声,只是拿起酒瓶为姚健加满了酒,然后温和地看着他。
“昨晚我说到哪了?是他跟我网聊的女友开房了是不?要说故事到此结束也就罢了,反正那个网友我也从未谋面,算是虚拟世界的一场梦吧。可一个多月后一个下午,我爸急匆匆来找我,说是他摊上了一件大事,弄不好会判刑坐牢,要我无论如何帮帮他。我就问是啥事,他说是****被人家讹上了,要么赔钱私了,要么以强奸罪诉诸法律。我虽然觉得他可恨,但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又不忍心,考虑来考虑去就答应了帮他。他说他已经答应人家的条件,并从公司账上支出一百万做了了结。要我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把这件事整个过程中的他都换成我,然后向我妈承认,让我妈认可公司账上被支走的一百万现金。说简单点就是和他联合起来骗我妈,给我妈一个交代罢了——当我依着他的意思向我妈坦白完了后,我妈的愤怒着实让人后怕。其实起初她根本不信,还一个劲地质问我到底干什么花了这钱,她觉得我是参与赌博赌输了钱。”
“那你就顺势承认是赌博输了也好一些啊。”小爷插了一句,在他看来赌输了钱要比****好听许多。
“这点我老爸早就想到了,什么赌博,什么车祸,可区区一个省城,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就没有她不熟悉的,以此为理由露馅是迟早的事。就在我妈满腹狐疑的时刻,为了使我妈不再怀疑,他打开电脑,让我登陆QQ。我正纳闷等QQ干吗,我可是把一些私密的聊天记录都删除了的,谁知他简简单单几步操作就还原了所有记录。我记得最后几条就是和女网友约会开房的信息。我妈一看这些就深信不疑了。”
“约会,这不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吗?你妈就没有怀疑过这些。”小爷问。
“人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哪里还能考虑这些,当时我的坦白连我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可有什么用。我妈当时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她先是冲着我爸咆哮‘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强奸犯养的就是强奸犯’,然后冲着我呵斥‘没想到你长得龌龊,做起事情来更龌龊’,我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听了这句话就什么也不想说了。打那以后,这件事虽然不提不说了,但我和我妈的母子情分越来越淡,她对我是视而不见,形同陌路。”
“你妈确实是个厉害的人啊。”
“怪不得她啊,我理解。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或许是这世界上唯一曾疼爱过我的人了——可惜她不是我亲妈。我只是他们从孤儿院收养的无人要的野孩子。”
小爷对这早已有了自己的猜想,并不吃惊,他不无惋惜地说:“小姚啊,你这算的是哪门子账,你说你好端端地清清白白做人多好,安安心心过日子多好,何苦为人趟这浑水,你这就是犯浑啊,”
“我这也是为了保全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啊,虽然我从中并未得到属于孩子的所有幸福,甚至被歧视,但它毕竟是把我养大的地方,失去了它,我就一无所有了。”
“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姚仁龙是干什么的?有他这样当爹的吗?我老汉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回听说世上居然有这等奇闻怪事。还有你,我看你就囊包透顶了。”
“小爷,你是有所不知啊。在这个家中姚仁龙跟我一样,其实什么都不是。当初他做倒插门女婿的时候,一穷二白,这家业那是我妈的。原指望他来壮大家业,传承香火,可这两样他都没戏。这倒不是关键,最可恶是这姚仁龙地地道道一个酒色之徒,沾花惹草到什么程度,我爷爷住院时,晚上留他在医院伺候病人,他把人家护士给强奸了,把我爷爷差点没气死,本来区区小病愣是住了几个月院。你说这叫啥事?那次我妈碍于面子,强忍愤怒,厚着脸皮又是托关系又是出钱好容易才把他保住。他在我妈面前磕头下跪,发誓赌咒,一口一个如若再犯让车撞死,不得好死才让我妈心软宽恕。”
“这个挨千刀的,看这样子,这也没改掉多少。”不知是酒喝多了点,还是确实愤慨不平,今夜的小爷一反常态,无所顾忌地表达着自己的立场。
“狗,是改不了****的。他做的那些勾当别人不清楚,我最清楚。要是我不出面兜着,这家肯定就得散伙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我妈的反应远比我想的厉害。哎,委屈就委屈吧,好赖这也是个家,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你倒是想得开,难不成你还有舍身入地狱的精神啊?”
“谈不上,走一步看一步吧。算是我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了。”
作为上了年纪的小爷,姚健的话听起来是很顺耳,但他总觉得这样的报答有种怪怪的味道。
“小爷,我基本没在谁面前坦露过这些心声。除了我妈,你是我最信赖的长辈了。既然话匣子打开了,我也不在乎家丑不家丑的,有些话在心里憋着也难受。你就全当听了个故事,可别见笑。”这一夜,姚健说着这些也有点动情,甚至在和小爷的侃侃而谈中他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行为真的带有一点悲壮、高尚的色彩。可是,姚健省略了一些内容——真正促使他义无反顾甘愿做替罪羊的是他父亲给他的五万元现金,这可是他的第一笔私房钱,还有使得他们母子关系趋于冰冷的另一个原因——他妈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即便补足了这些内容,事实也并非姚健所说——姚仁龙私了此事只用去了五十万,所谓一百万不过是姚仁龙一举两得,借机充实自己的小金库而已,这些绝非姚健故意歪曲或掩盖,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
“看你这孩子,你把小爷我当什么人了?你信得过我老汉是我的荣幸。”小爷略显激动地说,确实是这样,小爷知道这些话不是能随便讲给别人听的,作为姚健的听众,他也深深感受到了被信赖确实是一件很暖心的事。对于姚健的不幸,他感同身受,甚至有种打抱不平的冲动。
夜深了,放眼望去,刚刚还亮在双眼中的各式各样的窗户陆陆续续融入墨色,黑暗像不断膨胀的魔兽吞噬着眼睛里的一切,小爷店前那点孤寂的灯光渐渐和对面工地塔吊上的长明灯汇成璨宇中的一个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