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野狼饿了不知多少天,这孩子跑得猝不及防,竟一时未能追上,一人一狼离得远了,树干的裂纹越来越大,终于啪地折断,直挺挺地倒下来半截,压弯了一棵小树,才弹到地上。那果子掉下来弹出去老远,贴在壁上的星星甩得满身都是,阿九随着果子骨碌碌滚了一路,晃得头晕脑胀,还不忘抽出空来替阿音担心。
正兀自忧愁,她这果子一动,从地上升起,阿九晃着眼重新汇聚星星往外看去,头一眼是一把雪白的长胡子。这白胡子后面一张颇为光滑的老脸,双目精光闪动。阿九仿佛被那双眼通透地看到了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诶,我的果子!”
是阿音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看来是没有受伤,阿九一下子松懈下来,从余光看到阿音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满身是泥,活像个泥人,十分滑稽。
白胡子从鼻子哼了一声,别开眼不看他。“什么你的果子,小小年纪,不知羞臊。”
阿音理直气壮地分辩:“是我救下的果子,就是我的!”
白胡子不高兴了。“若不是我救的你,你早被那野狼吃咯,还能救下果子吗,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阿九一听,就为阿音抱不平,要不是阿音引开野狼,她早就进了狼嘴,阿音也不会被狼追。
阿音笑着叫起来:“你看,她也说是我先引开野狼的,才有你后面救的我,果子就是我的!”
“它?”白胡子眼神奇异地看了看阿音。阿音立刻捂住了嘴,他得意忘形,竟把阿娘的嘱咐丢在脑后,后悔不迭。
“你能听得到它说话?”白胡子神色激动,道:“我先头看你能与草木说话,原来是真的,可见上天注定,你便是那个善缘。”
他看阿音一副打死不再开口的样子,终于放下架子和善起来,将原委说了一番。原来白胡子在此地守护此树已久,他推演自己劫数时,发现一个卦象,乃是个变化的卦象,卦象非凶,解得个“耳”字,推算时日来此等候,不想正应在此。
“那这果子你给我不给?”阿音不依不饶。
“给你倒是不难,我既救了你,是你恩人不是?”
阿音脑子转了一转,点头称是。
“既是救命恩人,我有一则心愿,你是不是需报答于我?”
阿音再想,是这个理。
“那好,我门下凋零,此番正想收个门生随我修行,你应是不应?”
原来绕这半天,就是想收徒啊,阿九看白胡子虽然年老,却气度非凡,还有一股与山鬼相近的气息,料定这白胡子非凡人,怂恿阿音答应。
“老人家,不是晚辈失礼,不想报恩。”阿音顿了一顿,垂下头道:“只是家中有规矩,不得沾惹半点法术,不如,您换个心愿?”
白胡子听此言,忽而放声大笑,反手将果子抛给阿音。
“本为同道之人,谈什么不能沾惹法术,你是无姓之人,乃我门下命定弟子,你今日不学法术也可,我送你一姓,免你落魄流离,你需记得天道玄默,无容无则。”
阿音见他点破自己是无姓之人,又惊又疑,本想婉拒,谁知身体不受控制,径自下拜,口中不由自主,言道:“玄音拜谢。”他心里畏惧,知道这是个得道高人,不敢抗拒。
那道人又道:“既得姓,需承我所托,照看这果子,你须寸步不离,不能叫任何人代劳。若有难处,可携我令牌往匡庐玄门求助,玄门此代掌门是我养子,道号玄清。”从袖中摸出一枚木质令牌。
玄音跪在地上不能起来,只得接了令牌道谢,看上面刻着一个玄字,又问白胡子去处。
“我天劫将至,此间公事已了,有缘自会相见。”说罢飘然而去,至林中不见了。
膝下一松,这才能活动,他得高人赐姓,强行被收入门下,虽不能明白道人用意,也知道这等大事决计不能叫阿爹知道。反正道人已经离开,他去不去正经拜师自己说了算,况且阿爹说了,此生他家注定不能有姓,挂在道门总好过挂在他人名下,暗自记下自己的新名,待他日再做计较。
只是手上这果子此刻就像个烫手山芋,原本他只是图个稀奇。因他听见草木说话,不过是寥寥数言,毕竟未得造化,不通人语,这颗果子不仅会发笑,还会唱歌的,当真是稀罕。虽是稀罕,玄音也从没有占为己有之心,他自小耳目异于常人,知道草木皆有灵识,轻易不肯摘花折草,哪知道一来就平白得了个差事,是以心里不平。
“你是个什么物事,怎的道长守着你不说,还轮到我做这差事?”
阿九细想了想,在心里道这应唤作琅玕果,是那琅玕树结的果,又将前因后果细说了,见他面色不愉,又道:“你若是不愿意,就烦你将我交给玄门,你就不必做这差事了。”
这主意也是不错的,他左思右想了一番,又摇头。“不行,既然我当着面答应了一定要把你带着,要是反悔就是小人了,阿爹说人无信则不立,我不能做小人。”
阿九心道:“小人是什么我是不知道,不过姓是什么意思?”
“你身为妖精,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做出十分痛惜的表情,道,“阿爹说了,姓是立家之本,可见你也是个没有家的。道长也是好意,叫玄音也不难听,不如,你就也跟着姓玄,咱们就当一家人?”
这也能随随便便姓的?阿九觉着新奇,玄音便说:“也对,这事得道长做主,那就这样吧。”听他这么说,阿九又有些失落,好像就要到嘴的果子掉进溪水不见了,这么一想,她记起另一件事来,连连替他惋惜,说那道长看着是个高人,问玄音家里定的什么规矩,为何不能让他沾惹法术。玄音抱着果子掂了掂,并不答话,只嬉笑说:“说起来,你果真是个妖精吗?我听故事上说,妖精都是会化人形的,你变个人形给我看?”
她本就是人形,如何变出来给他看。玄音奇了,抱着果子翻来覆去地看:“这果子那么小,怎么装得下一个人?我明白了,你是小个的妖精!你不出来,是害羞吗?”
阿九在心里愤愤不平,她要能出来,早就出来了。这一番说笑,倒把先前的问题忘了干净。
“那你一直躲在里面,永远也不出来了吗?”
阿九心想,她只要按着琅玕树所言,找到那什么宿世因缘,就能出来了。只是这话,在玄音听来就是天方夜谭,总归是个果子,带在身边也不是难事。
玄音把她装在药筐底下,用草药满满盖住了,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语重心长地嘱咐说:“既然这样,那你也别太担心,我都认命带着你了,说不定也是一桩什么因缘呢。俗话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乖乖听话,做个好妖精。”
这一耽搁,已过大半日,玄音身上沾满泥水,寻个日光强盛的地方坐着,就这么晒着身上,一面摸了干粮来吃。忽想起一事,问阿九:“你们妖精,要吃什么,要喝露水吗,还是吸收天地精华?”
概因他听村口老头说神仙妖怪的故事,皆是这么个套路,不过阿九在果子里,怎么吃喝,如何吸收天地精华?
阿九在心里说,只消晚上有月亮的日子,让她晒一晒就好。
过了半晌,粗布衣服上的泥都干了,一搓就搓下一层泥壳子,仍旧污迹斑斑的。
“你不晓得,我路过一个大水坑,我就这么一跳!”玄音活灵活现地重演情景,在原地远远跳了一步,“我就摔进坑里去了,那一身泥!那头野狼就扑上来,被那老人家用一道光打跑了。”
待到午后不久,玄音背着果子下山,找到叔伯们一同回家。见了衣服脏得不成样子,少不得一番盘问,玄音只说自己没着意摔到水坑,只字不提白胡子老人的事。晚间他阿娘烧了热水,让他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服赶他去睡。
他阿娘关了门,回主屋去了,玄音才又起来,从墙角拖了药筐,把果子放到床头,又怕他爹娘冷不丁进房查岗,挪了好几次位置,和阿九商量良久,决定放在床沿靠墙的缝隙里最为安全,又能晒到月亮。
阿九看他为自己尽心尽力,眼前浮现出山鬼的影子来,看着玄音已经安安稳稳睡熟了,稚嫩的小脸躺在身边,像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