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之外,乃昆仑道,不承天地,西接汪洋,再十三万里,便是人间。天柱已毁,昆仑道已破,昆仑孤立其中,上难得天庭,下不接凡尘,人间种种关于昆仑仙山的传说,都随着时光消失在大火之中。仙境年岁容易过,人间转眼已数度春秋。且说凡尘现有一处繁盛之地,时人称楚,连年风调雨顺,百姓和乐。楚地往南,有座无名高山,巍峨入云,雾气蒸腾。琅玕树携了阿九将树身落于此山中,于枝头上坠一个青皮果子,树干节节发黑,就此枯萎了。
阿九醒来时,天地一片漆黑。她蜷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四壁有些温热。
裙子上有一颗颗珍珠大小的星星,那些星星经她手指触碰,有了些光亮。这里果真是一个很小的地方,看形状约莫就是那个果子了。
阿九在指尖随意画了个圈,蓝色的星星离开裙子,汇聚起来贴在墙壁上,融合了光线,透出一片奇异的景象。
星星并没有变作蓝天,阿九疑惑了半晌,忽然福至心灵。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山鬼曾说,她住的地方,有很多很多树,高的矮的,宽叶细叶,开花结果,四季不同。山鬼的家安在山顶的一棵大迷谷树下,据说树种还是蓬莱山神庆贺她化形送的,到了开花的时候,夜间熠熠生辉。
原来树,是长了这副样子,浑身碧绿,成片成片地生长,果真有高有矮,形态各异,满目琳琅。阿九紧紧贴在壁上,鼻子被压得扁平,恨不得立时冲出墙壁摸一摸那些奇妙的生灵。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贪婪地望着周身,她太高兴了,立即想要把这份喜悦传达给山鬼。这时她才想起来,山鬼并不知道她在这里。
“阿九,你为什么不会说话呢?将来你要是走丢了,连叫都不会叫一声,我可怎么找到你啊。”
听说,迷谷树枝能指路,山鬼会不会折一根迷谷枝条来找她?
阿九摸着自己的喉咙,说了那个“好”字之后,她的嗓子又发不出声音了。
树林的那边,一轮金黄色的圆形物体下降到地平线,迸发出一道绚丽的光,最后消失了。天色暗了下来。
她听见无数的声音。就在这附近,有虫鸣,鸟语,远处风拂过树顶,有细小的脚爪在树枝间窜动。这些声音像唱着歌——山鬼说,好多声音汇在一起,只是曲调,有了词才叫歌,山鬼还即兴唱了一段。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你知道什么是式微吗?就是天黑了,太阳从山边落下,月亮就会上来。人们在白天唱歌,天黑之后,你会听到山林在唱歌。阿九,为什么幻境里不会天黑?”
阿九就摇头,那些星星们只有一个颜色。山鬼说,人们在天黑之后入睡,第二天起床,开始劳作。
“这叫规律,天地依照规律运行。阿九不一样。”山鬼每次带了新裙子,都要搂着她比一下。“阿九不会长大。”
因而山鬼一直把她当做孩子抚养,还特意跑下山去那有孩子的人家偷师。有一回,山鬼还听到有位母亲给她襁褓里的孩子唱歌,山鬼便把祝祷山神的巫辞当做歌谣唱给她听。
阿九想念山鬼了。
山鬼的歌还有谁听呢?
一直堵着的嗓子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个出口,阿九一张嘴,一个轻盈的声音悠悠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回响。“式微,式微……”
阿九吓了一跳。这是一个稚嫩的,孩子的声音。是阿九自己的声音!当她试图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是,她可以唱歌了。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阿九并不能完全理解这首歌,只是唱着歌,尽管她要委屈自己蜷缩在这个幽暗封闭的果子,尽管她还要去寻那什么虚无缥缈的夙世因缘,唱着歌,她心里就能好受些,或迟或早,她总归要出去的。
这无名山下有一处与世隔绝的村子,不过几十户人家,取个俗名唤作下山村。从山上望下去,晚间就是点点昏黄的灯火,如同山鬼说的迷谷花,阿九心里描摹着看到的一切,山鬼对她说过的景色,顷刻生动了起来。
夜深人静之时,村尾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里,一个小男孩从梦中醒来,披着被子从透进月光的窗子望出去,凝视不远处的高山。
清早晨露浓重,暮春时节还有寒意,樵夫们收拾行装准备上山。
阿九从她的果实里往外看,山下雾气蒙蒙,低矮的屋舍藏在其中,炊烟袅袅,幽幽浮动。这个时候,大部分人还在睡觉,小孩子揉着眼睛被母亲叫醒,说梦话一样嘀嘀咕咕。“阿娘,我昨晚上听到有人唱歌。”
母亲把手放在小男孩的头上,悄声说:“莫让你阿爹知道。记住娘说的话没有?”
小男孩点头,乖乖重复:“不能告诉别人。”
“阿音,该上山了。”门外是孟家的表兄,叫做孟仲,也不过十来岁,身材比同龄人要高大,堵在院子门口像座小山。
母亲帮小男孩背上药筐,把包着糕饼的布包妥帖地放在筐里,拍拍他的衣服,让他听表兄的话。
随着第一抹晨光破晓,人间骤然热闹起来。林子里的白天比晚上要安静,眼睛看了太多,耳朵就顾不上了,那些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就格外清晰起来,阿九四处探寻,接着看到了好几个小黑点,蜿蜿蜒蜒地往上爬。远远的她就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夹杂在低沉厚重的大人嗓音中间,脆亮清晰。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大人就笑他。“阿音,你怎么唱娘们的歌。”
娘们是什么?阿九困惑地想着,接着就听到小男孩把她的问题问了出来。
“娘们就是小姑娘,小媳妇。”
另一个声音说:“别教坏了小孩子。”
好几个声音一同哄笑起来。阿九沉醉地听着,发现那小男孩的脚步声脱离了其他人,往山上来了。
绿叶掩映之中,两个丫髻在树林里明明灭灭灵活地穿梭,他的个子小小的,背着一个笨重的筐子,跑起来毫不费劲。他碰过的草木上,都冒出一两点幽光,阿九看见那些幽光窸窸窣窣地窃窃私语,小男孩就停下来,从中挑选几棵用小铲子连根拔起,放进药筐里。
阿九瞅着他把那棵小草扔到筐子里,忖度着自个儿会不会也被连根拔起,一面又想到,按琅玕树的说法,她此时应当是个果子,山鬼说,长到像她这么大的果子,大半都是挂在树上的,看那孩子的小身板,决计挖不动一棵树的。
是以她尝试着唱起歌。“式微,式微,胡不归……”
那孩子果然听见了,直起腰,支起耳朵四处张望。他跟着阿九的声音看到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树上有一个青色的大果子,歌声就从那果子里传出来。
阿九好奇盯着他,兴致勃勃地从他头上的丫髻一直打量到脚底穿的草鞋。
“是你在唱歌吗?”小男孩脆生生地说。
等了一会儿,果子里没有再发出声音,他就把手贴在树皮上。
他在做什么?阿九困惑地想着。
那小男孩愣了一下,忽然抬头张大了嘴,瞪着阿九,仿佛透过厚实的果皮,看到了里面藏着的小姑娘。阿九看他的表情,不禁笑了出来。
这孩子的表情更加震惊了,像山鬼第一次看到她一样。
“你是谁?”小男孩对着果子问。
阿九一惊,她是阿九,可是她不会说话。
“我……我叫阿音,可是,我听得到你说话。”
这下阿九的脸上也做出了和那小男孩一模一样的表情。原来阿九心里想着要对他说话,他自然就听到了,如同阿九自己开口一样,也是奇事。
“你是妖精还是人?”
阿九不知道什么是妖精,她和人类也不一样。也许,她就是个果子吧。
“那你是会唱歌的果子。”阿音得意洋洋地宣告,“我从来没有见过会唱歌的果子。”
紧接着阿音四肢攀住了树干,想要往上爬,试了好几次,连一半都爬不到。
“你是什么树?怎么树皮这么光溜溜的。”最后他终于放弃,垂头丧气地坐在树根上。“奇怪,一个果子会唱歌,怎么这棵树不会说话。”
他忽然噤声,骨碌一声卧倒,专心地侧耳贴地,阿九兴致盎然看他忙来忙去,又看他忽然从地上跳起来,挑了一棵最近的大树松鼠一样几步窜到了树顶,神色紧张地抱紧树枝,不动了。
阿九正看得津津有味,耳边就传来野兽的低吠,起先她还没有意识到,反倒是阿音如临大敌的模样提醒了她。从林子深处踱过来一只饿得皮包骨的野狼,皮毛焦黑,稀疏无光,两只眼睛绿幽幽的,鼻子在一耸一耸的,好像闻到了人的气味,那涎水就一直从下巴滴到地上去。
不过是只动物,阿九乐观地想,她因驯服过比野狼大过数倍的赤豹,是以并不觉得这只饿成骨头的野狼有什么威胁。然而她并不知道,能闯进幻境的赤豹本身就不同于平常野物,早已具备灵性;而这只野狼,仅仅只是饿昏了头的野狼,正跃跃欲试要爬上树把那个娇嫩的小娃子拖下来。
阿音抱着树枝愣是一声不吭,野狼在树底下转了几圈,估摸了一下树的高度和粗壮程度,觉得凭仅有的几分力气无法以武力取胜,忽然把目光投向边上那棵已经枯死的树。阿音正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就见那头狼不要命地撞击阿九那棵树。原来这树看似壮年,却只是树皮上的保护色,内里已经腐朽不堪,经野狼一击之下,竟被撞出一道缝隙,发出危险的开裂声。阿九才想起琅玕树说过,他结出果实就会树身枯萎,哪里会想到是这个意思。
野狼抬头看了眼青色的果子,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鼻子。阿音瞪大了眼睛看那头狼撞树,纳闷野狼什么时候竟改吃素,他想只要野狼吃了果子,他就能等到山下的叔伯来救他,不想那果子里发出了一声尖叫。
阿九挂在树上摇摇晃晃,才本能地察觉了危险,她不会说话,其实心里已经叫翻了天,这声音又只能被阿音听见,阿音被那一声尖利的叫喊吓得差点抓不住树枝,忙压低声音冲对面小声吼道:“你叫什么,你们果子不是生来就是被吃的么?”
可是,她本质上还是个人形,只是被裹在果子里。阿九欲哭无泪,她听到上面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阿音看到连接果子的蒂头快要断了。
“你不是果子,那你就是妖精了!”阿音被她心里哭喊的声音吵得六神无主,毕竟是个小女孩的声音,他也有怜悯之心,眼看那果子就要落下,阿音心一横,哧溜下了树,冲那野狼大叫一声,立刻转身就跑,也是拼了一条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