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玕果掉在地上,啪嗒一声,沾着血迹骨碌碌滚到一边,阿九的视线里满目的红光,只晓得果壳里烫得要把人烤熟。玄音新买的药筐,底下破了个大洞。她看着玄音抖着手去够那个药筐,玄音变成了红色,天地变成了红色,只有身后的人是黑色的,从头到脚,裹在黑色的布里。那些人从玄音身体里抽出了利器,长长的,一抹银色的光。玄音倒在自己的血泊里,睁着眼看着她,黑色的瞳孔里透露出深切的恐惧和不甘,看着果子的眼睛像要透过那层青色的果皮,找出里面藏着的小姑娘,他动了动已经失血变得苍白的嘴皮。
她认得那个口型。“阿九。”
“阿音,你怎么了?”
她莫名想起躺在美丽笼子里一动不动的小狸猫。她在玄音身边十多年,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阿音,你要死了吗?”阿九双手扒着果壳坚硬的内壁,她牢牢盯住玄音黑色的眼珠,脑中嗡嗡作响。“不要闭眼,不要闭眼。”
墙壁滚烫,甚至有种要软化的错觉,那些蓝色的星星不安地四处横冲直撞,不停弹到她身上。
“阿音,不要闭眼。”
玄音半垂的眼皮颤了下,闭上了。黑色的靴子停在她前面,后面有个粗哑的声音。“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个人摇头。“先带回去,交给主人。死了吗。”后面有人回答:“死了。”
死了。
黑衣人撕下半幅衣摆,裹住琅玕果抱起来。起风了。黑衣人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奇怪的风,透着一股凉意。还没到夏至,天气总是暖和不了,不对。黑衣人皱眉,两边夹道的浓绿的树,树冠纹丝不动。
“撤。”
命令一出,清理现场的黑衣人立刻动作加快,血迹化成了清水,玄音被拖进一个树根底下挖好的坑里,填土的黑衣人脚下一个趔趄,撞了同伴一下。
“干什么!”
起风了。这次是真正的大风,摧枯拉朽,树叶哗哗响着,抱着琅玕果的黑衣人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即窜进密林。
连阿九都觉出了不同。四壁在飞快地冷却,有人惊慌失措了大叫一声,突然戛然而止,像被中途硬生生掐断了呼吸,四处有漱漱的声音,那是剧烈的风声席卷过枝叶,又夹杂了些不一样的,草木迸发的破土声。她被摔在了地上,黑布散开,玄音对着她,安静地像睡着了。
阿音……你不能死。我还没找到夙世因缘,没有人听得到我说话,你不能死。
阿九闭上了眼。眼前出现了一道蓝色的幽火,像极了那团焚烧整个村庄的火。是了,那团火是从一枚玉璜里出来的,就是那枚被她捡起的玉璜,随着玄音又带到了祭坛上。在这之前,她在黑暗中看到的都是一团团金色的光球,那些光球是活气,来到人世之前,她几乎和这些金色光球朝夕相伴。没有人更能比她了解那些光球的来处。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住手!”
一颗蓝色的星星停在她掌心,阿九顿住,果壳内的四壁忽然增大了数倍,后背失去倚靠,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所有的星星向上飞去,把四周照得透亮。不远处幽幽飘过来一团若隐若现的白光,依稀是个人形。
“不能动用星河之力。”那团白光说。
阿九愣住了。
白光冲到跟前,有个模糊的男性面孔,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急匆匆说话。“阿九,你不能用星河之力。一旦使用,会暴露我的气息,届时引来昆仑守将,你我都不能两全!”
阿九转身又抓住一颗星星,就要吹气,那团白光啪地打下来,甩开她的手。
“没听见我的话吗,我是琅玕树,是我给你容身之所,没有我的庇护,你根本不能活下来!”
阿九狠狠地瞪着白光,执拗地再次抓起一颗星星,对准了星光连接的外界。白光扑过来,怒吼道:“你不要命了!”
“生。”
蓝色的星光蓦然熄灭,不过顷刻间,燃起了金色的火焰。这颗金色的星星顺利穿透蓝色的光墙,飞进玄音的体内乍起一道耀眼金光,直冲云霄。白光呆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玄音的脸色慢慢恢复红润。
阿九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又说话了。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白光呓语一样喃喃几句,飞快变作一道光线冲出果壳。很快,黑布再次包裹住她,有人抱着她飞速奔跑,紧接着,随着一声惊呼,她落在一个平稳的地方,外头有轮轴滚动声,还有节奏一致的马蹄声。
“你……你干什么?”
“闭嘴!驾车。”
四周骤然安静了。
阿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要知道玄音已经没事了,什么都好。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这才发现浑身的力气迅速流失,阿九倒在地上,星光在视线中彻底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一片漆黑,阿九几乎与这黑暗融成一体,一团微弱的白光穿破暗沉,停在她身前。
她隐约听到极细的叹息。
“被发现了。只能暂且借凡人的马车而躲一躲。你睡吧,等到了匡庐,你就能醒过来了。”
阿九不再细想,沉沉陷入黑甜。
再醒来时,睁眼是星星点点晦暗的蓝光,阿九仰面躺着,四肢沉重难以动弹,这种情况是头一次发生,她有些明白是因为用了那个琅玕树所说的“星河之力”。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为什么那个琅玕树知晓得那么清楚,还有她为什么只能在某些时候说话,然而唯一能听到她的心语的,似乎仍然只有玄音。
“她醒了。”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质感如金如玉,倒与那团白光有些相像。
“阿九?”
是玄音!阿九抬起嘴角,轻叹一声。
“仔细听我说。”那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来。“我的行踪已经暴露,有一支昆仑守将的后裔在追查我的下落。在昆仑,他们代代看守我,如今昆仑已毁,我流落人间,寄身琅玕果,这果子与凡果毫无两样,只需一刀我就与阿九灰飞烟灭。”
听到此处,阿九才后知后觉打了个哆嗦。
“他们奉神谕追杀我,你速去匡庐找到玄门,只要进了玄门,我就能隐藏踪迹。马车上的符咒撑不了多久,你务必记熟路线,想尽一切办法进玄门,看在玄门令的面子上,玄清就算不收徒,也会收留你的。令牌还在么?”
“在。这块令牌不知是什么材质,那种大火都没能烧了去。”
“仙门圣物,岂能受冥火摧毁。”
“那这个人呢?”
还有一个人在?为何都没听见出声。阿九竖起耳朵。
“不用理会,梁家嫡子,不能动他。进了玄门再放他回去。”
二人商议一会儿,阿九又觉困倦,模糊中想起琅玕树为何现在出现,听他二人对话,莫不是琅玕树变成人了,一会儿又想到他能自由出入,觉得不平,囫囵睡去了。
车外,几道黑影掠过低空,盘旋一周飞回,直向西边而去,在郢都落下,钻进一处精舍去了。
博子玉换了一身满幅竹叶的宽袍,一片一片往茶壶里放嫩竹叶。小火炉正旺,不多时,散开满室竹叶清香,冲淡浓烈的药味。格子门外映出中规中矩的人影,闷声说:“小主人,在郢都城外祭坛发现晋国死士,果然有琅玕树痕迹,现已往东面去了。”
博子玉忽然剧烈咳嗽了几声,往旁边盂盆里吐了口血痰,门外的影子动了动,语气平板无波:“小主人要保重贵体。”
“东面。”博子玉打断他,神色淡漠,“名山可隐迹,他也无处可去了。”
门外犹豫了一下,问:“要上山吗?”
上匡庐,没有那么容易,只怕那些手下过不了匡庐山神这一关。“我要亲自去一趟。”他又加了一片竹叶。
“只是,昆仑玉已失,怕是难以找到踪迹。”又顿了顿,语气透出些不满来,“家族遗物,小主人如何随意丢弃。”
“行了。”博子玉已经皱起眉来,面上厌恶之色一闪而过,转瞬又是淡然如水的模样。
“我自有打算。”他又凶猛地咳了几声,这一会咳了挺久,直到喘着气靠着软垫上,竟露出笑意来。“白承性情耿直,早晚折在这上头。消息如何了。”
“是,大王没有处罚,只是已有不满。”
“该准备粮草了。吩咐下去,备车吧。”
门外的影子扭曲成一线,消失了。茶水翻滚着冒着泡,透过水汽,博子玉的面孔愈发温润而又苍白。
“世有琅玕。”雪白的手指拈起陶土茶碗,颜色惊艳。“有求必应。”茶碗啪地碎在墙上,他满怀悲凉地笑了。
这头回禀了大公子,里头传话出来,赏了好些名贵药材。博子玉只带了一青衣仆人随行,坐一辆很是简单的带蓬马车就上路了,随身带的不过一个红泥小炉子,一个陶土茶壶,一个同色茶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