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的结束
五月的春天,偶尔能看到彩虹,那是天上。地上是老鼠吃蛇,蛇吃老鼠。
遇到了这种意外,形势变无法抉择。管仲在营帐中思考,是打?是和?打就意味是血流成河,尸骨遍野,未知的胜负。他不能冒这个险,这也不是他的初衷,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很久以前听到的百姓对和平生活的渴望,他忽然在思考自己的抱负到底是什么,一堆白骨上伟大的旗帜?一座万年的丰碑?后世称道的伟业?都不是。他记得他的理想:他是为齐国的社稷而生!社稷是什么,是人民,是土地上的生命,为了他们的存在!他此刻希望“和”。
或许,后世的人们不断地在称道秦始皇的伟大,是的,的确这个暴君创造了一个帝国,但那是对于历史的伟大。然而,如果你可以选择回到过去,你是愿意做管仲时代春秋的子民,还是愿意做暴君统治下的臣民?秦始皇是为自己创造的帝国,不是为了别人,所以,他死了,随之,帝国灭亡了。这些都是画外之音,很庆幸活在现代,没有战争。
管仲希望“和”,他知道楚国最终可能也会选择“和”,他们也不敢轻易打这场两虎相斗的战争,而且这是在他们国土境内。可是,从历史的角度,管仲也曾想过,“打”也是另一种胜利,虽然两败俱伤,但可以从此削弱楚国的国力,使它无法发展成为第一强国。对于历史来说,管仲终究要老,要死的,他死了,楚国强大了,那么那时候的齐国还能否抵挡得住楚国?齐国可能就要反过来臣服于楚国。
说白点,“和”有利于齐国的现在,但不利于未来。“打”有利于齐国的未来,但不利于现在的霸业。看起来很难抉择,其实,很简单,现代人只能选择现在,未来是史料未及的。
最后的对决
《左传》中记载大军像把锋利的剑挺进到陉山之后,楚国方面已经有些害怕,于是,就派出了一个全权代表屈完,来观察目前楚国所面对的形势以决定战与和。
齐桓公问管仲怎么办?现在这位国君的脑袋里已经完全没有头绪。
管仲说:“既然楚国派遣使者来,必然有讲和之意,但举棋未定,故派遣使者以观虚实。开战,双方都不利,不如以威严示之,使楚臣服。”
于是,齐桓公召集八国首脑,摆开几十里的军队,彩旗飘飘,何等威严,何等壮观,迎接楚国使者屈完的到来。
楚国大臣屈完是个比较能干的人才,楚王能派此人来,并让他随机应变,也正说明了这点。而且此人和后来的屈原是有一定的亲属关系,屈氏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在楚国有很高的地位,不过,屈氏的人太过于为社稷,不太懂得官场上的关系,屈完也是这么个人。
屈完一到大军驻扎地,看见如此威严壮观的军列,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震惊,内心是对敌人这样的实力感到担忧的,但很镇定地回答了齐桓公的一番炫耀的问话。这段对话也算是经典,据实记载在《左传》中。
“齐侯曰:‘岂不穀是为?先君之好是继。与不穀同好如何?’对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不榖是诸侯对自己的称呼,如同寡人。
大意是:齐桓公说:“此次来征讨并非是为了我的利益,而且大家继承“先君”的遗愿,尊王,楚国不如跟随齐国一起尊王,安抚四方?”
屈完回答:“您对天下的所作所为也都恩及到我们的社稷,能够让楚国加入,是我们的荣幸。”
齐桓公有些得意地说:“你看,以这样强大的军队去打仗,谁能够抵抗啊?去攻城,哪座城池不破?”
屈完不甘示弱地回答:“您如果是以德来征服天下,天下谁敢不服?您若是用武力来征服,楚国有方城这样坚固的城池,有汉水这样的天险,虽然百万之众,也未必能取胜。”
如此不屈服于强权的臣子,这不由让人想起文天祥,想起那些不屈服的忠臣。即使是如此不屈,但终究也犯下了一个臣子的忌讳,擅自做主决定和齐国讲和,虽然楚成王有赐他随机应变的权力,但此等大事臣子擅自做主是忠肝,但作为最高决策者不免心有不满。
屈完直言不讳地提出了齐国所以能成功的根源,是以德服人,如果没有这样的政策,齐国未必就能指挥在周王朝的天下都平级的诸侯,未必能使天下之人臣服。
齐桓公听到这样的直言,无话可说,心中油然佩服。
于是,在召陵,屈完代表楚国与八位诸侯结盟,盟主是齐桓公——中华民族在混乱的春秋时期第一个把周王朝离散的人心团结的霸主,他的塑造者管仲凝望着他心中最远的这块目的地,盟台上,屈完代表楚国臣服了,一个强大的蛮夷,最大的对手,被轻轻击倒了。
公元656年秋,远征大军打道回府,以楚国臣服而告终。
管仲眼中的一滴泪落了下来,仰天感叹:“天不佑夷吾!”就好象他当年困在马背上迷了路的感慨,那时候他好象是二十五岁,现在他已经七十了。再也不可能削弱楚国的力量!再也不可能远征了!他深深地意识到他的霸业征程到了最高的极限。
他真的老了,落叶里的风吹拂着他,感到颤动的寒意!
大部分史学家都认为公元651年,也就是五年之后的那次盟会是齐桓公霸业的鼎盛,因为这一年周王室在盟会上赐给齐桓公祭肉,“加老,赐一级,无下拜”,也就是爵位已经到了当初周公那样的,而且有上方宝剑的作用,这的确是一个人名利的顶峰,但说是事业的顶峰,那就错了。
真正事业的顶峰是打败最强大的对手的那刻才是,在这年,公元前656年,楚国臣服了,这是管仲整个霸业的历程中唯一一次击败对手,虽然效果没有达到他设计的那样,但也算是小胜,之后,这个强大的对手“沉默”了,但只是“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就再次起来活动,后来,这个对手根本就没有再参加过任何一次盟会,包括那次周王室赐祭肉,也就是说这个对手只在公元前656年服输,之后就没有再臣服。就像拳击台上,只有那场击倒最厉害的对手的那刻才是你人生的颠峰,之后就永远是平局,即使你的总分拿到了冠军,那也不是真正的胜利。
凄凉的凯旋
庞大的军队飘着彩旗,绵延数十里的战车,奏着凯歌,初秋的凉风吹拂着人心中的喜气,这是在公元前656年,湖北北部地区,中原伟大的霸主齐桓公率领八个诸侯国的军队征讨楚国,降服了这个南方强大的蛮夷、齐国最大的对手。
可是,作为整个霸业的操纵者、齐国的宰相、春秋时期第一个伟大的人物管仲内心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些失落,他转身回望了一眼楚国。那是他等待了七十个年头的顶峰,刚刚踏上去,现在要离开了,以后再也踏不上那个顶峰。他的意志在此刻像一座庞大的冰山开始融化了,虽然还那么坚硬,锋利。
公元前656年,齐国精心谋划了许久的“伐楚”大计被人泄密,险些惨遭失败,最终,凭借管仲的机智,以楚国表面臣服告终。然而,两个强大的势力并没有实质交锋,所以,齐国的胜利也只是一张宣告天下的白纸,没有真正挫败强大的对手楚国。
然而,这样的远征没有成功真的那么重要吗?就这么一次失利会寓意什么呢?有句老话:外行人看戏,内行人看艺术。政治的艺术,一个关键的着色没有成功,整幅画就面临着毁灭,只有极力地把维持下面的着色的完美性,才可能使这幅画保存下来。
管仲就是这个画家,从离开楚国的那一步开始,他的使命就是维持齐国的整个霸业。
一失二鸟
但是,刚刚踏出楚国,就出现了两件事情增添了远征归途的不快,同时也证明了我们的猜测——这个归途在许多人的内心的确是凄凉参半,特别体现在齐桓公身上:
第一件事情是归途的路径问题,也就是说从哪条路线撤回本国,按理说,没有什么特别的阻碍,当然是从哪条路过来就从哪条路回去,这个事情本来不需要去怎么考虑的。可是,陈国的大夫辕涛涂为这个事情面见齐桓公,说出了这么一个想法,认为齐国如果率领大军从东面延海撤回本国,一,可以让东面的蛮夷各国看到中原霸主齐国的威严和强大,对于他们的一中震慑,二,可以观察东面各国对齐国的态度,以便“对症下药”,知道该治理哪些蛮夷小国。
恩!齐桓公当时一听,对这个建议很赞赏,是个好主意,可以一举两得,所以,打算改变原本北上从郑国和陈国撤回的路线,从东面顺道去“观察”东边的蛮夷。
但是,当这个建议刚要定下来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谁呢?郑国的申侯,这个人原本是楚国楚文王的宠臣,楚文王死后,怕自己先前做的一些“小人”之事引起新的政府不满,类似于清朝乾隆年间的大臣和绅,所以,楚文王下葬不久后,就跑到了郑国,跟了郑厉公,擅长拍马屁,又得充于郑厉公和郑文公。
他来干嘛呢?也是为了撤退的路线,《左传》中有说明他面见齐桓公的原因:“陈辕涛涂谓郑申侯曰:‘师出於陈、郑之间,国必甚病。若出於东方,观兵於东夷,循海而归,其可也。’申侯曰:‘善。’”陈国大夫因为齐国率大军从陈国经过,陈国要承担他们的军事开销,所以,想出一个主意,把主意告诉给郑国的申侯,想让他一起建议齐桓公从东面延海撤回本国。
然而,申侯跑来跟齐桓公怎么说的呢?他唱了一个反调,说现在远征的大军已经疲惫不堪,如果从东面回去,一旦遭遇蛮夷袭击,恐怕会有很大的损失。如果从郑国和陈国撤回去,两国不仅可以资助军费,而且又能安心回国(师老矣,若出於东方而遇敌,惧不可用也。若出於陈、郑之间,共其资粮屝屦,其可也)。
申侯这么一说,齐桓公豁然明白,对先前陈国大夫辕涛涂出的主意十分恼火,心说原来你在害我。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辕涛涂给抓了起来。这里就出现一个奇怪的疑点:用得着把辕涛涂抓起来吗?就因为出了一个看似不好的主意,这似乎不是齐桓公明君的作风。
暂时不说辕涛涂和申侯谁忠谁奸,就这两条撤回的路线来说,陈国大夫辕涛涂的建议并不见得是错误的,郑国大夫申侯的建议也未必是对的,其实,他们各有利弊。
从东面延海的路线撤回,利在可以“观兵于东夷”,有利于控制东面的局势,这是正确的战略手段,弊在大军劳累,万一遭遇敌人,会造成损失。
从原路撤回,利在可以得到军费的资助,粮食的补给,安心回国,弊在无功而返,使整个远征起不到任何效果,包括伐楚。而且,有失“仁义”,齐国的对外政策一向是“多给少拿”,现在没有真正击败楚国,又要诸侯补给,诸侯必有怨言。
由此看来,两条路线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再分析出主意的两个人的心理,陈国大夫辕涛涂是出于为本国利益考虑才出主意,想要让齐国率领大军从东面延海撤回,陈国可以不用给大军花费补给的钱财,忠于国家。那么,郑国大夫申侯呢?表面上,看去是大公无私的样子,损害本国利益,讨好齐桓公,为了什么,讨好霸主能为了什么呢?当然是自身的利益,升官发财之类的。后来,申侯能把自己的一个小小的“邑”改造成“城”,就足以说明其贪财好利的小人本性。
这样的小人,齐桓公没有看出来也就算了,可是,还要去抓陈国大夫辕涛涂,他有什么大罪呢?对于坚貂、易牙那样的小人都无法挑拨的明主齐桓公,现在却在这样明显的事情中被挑拨了,这可是齐桓公首次昏了头,可见他在伐楚遭受意外和失措中闷闷不乐,六神无主,压抑的情绪才会因那么点小事爆发出来,所以,一怒之下,抓了辕涛涂,损害了他一直以来明君的形象。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是偶然,是历史的一个趋势,骄傲冲昏蒙蔽了他的头脑,就好象穷人变成有钱人之后就不再那么勤奋善良,齐桓公不再是当年那个刚当上国君、谦虚地听管仲大论的年轻小伙,他的大脑已经开始走向历代君王年老之后的糊涂和昏庸。
因为此事,齐桓公甚至还率领大军去讨伐陈国,陈国遭受了春秋史上最强的一次讨伐,参加讨伐的诸侯国达十个,陈国成了“冤大头”,《左传》鲁僖公四年经记载:“秋,及江人、黄人伐陈”。
发生了这样卤莽的行为,作为齐国的军师和霸业的挥写者管仲在做什么呢?他当然没有坐视不管,虽然我们在史料中没有看见他在这次事件中的表现,但从“陈成。归辕涛涂”的记载可以看出,齐桓公已经逐渐悔悟,史学家认为是诸侯劝齐桓公才放了辕涛涂,否则,以十国大军怎么可能没有给陈国造成多大损失呢?当然,这是个事实,但是,能够劝导齐桓公,没有几个人,能够在这样的事件中发挥作用的也唯有管仲,他总是替自己孩子收拾残局的父亲。
三十年的霸业征程中,齐桓公第一次在行为上出了轨!
第二件事情就是许国国君许穆公的逝世,发生在远征军的归途中,可以说死在军中,死在为齐国霸业的征程中,这让齐桓公感到悲伤和愧疚,自己的“老战友”,跟随齐国多年。许国是自公元前678年“幽”盟会上就投入齐国阵营(许穆公死时公元前656年秋天),虽为小国,但二十多年来对齐国也算是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就好象当年的邾国国君邾子克那样,如失臂膀。
现在的邾国已经不像当年邾子克为国君的时候那样尽忠于齐国,所以,许国国君许穆公的死,让齐桓公再次感觉到失去了铁杆的“兄弟”,悲痛不已,将许穆公“葬之以侯”,按照最隆重的礼仪,在周王朝的制度中“凡诸侯薨于朝、会,加一等;死王事,加二等”。安葬的仪式按照“加二等”来举行。
可以说整个归途简直糟糕透顶,如果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一失二鸟”。齐桓公冲动之下,抓了陈国大夫辕涛涂,陈国虽然表面上请罪,但内心必然不服,特别是辕涛涂,他是受小人所害的,然而,作为霸主不能审视曲直,人心自然离散,等于失了陈国的人心。其次,许穆公的死基本上就会像当年邾子克的死那样,许国不会像先前那样忠心于齐国,等于失去了许国。
所以,整个归途从史料上读起来显得那么压抑和不快,甚至有些凄凉。
接着,管仲的人生走向了第四段,从公元前656年到公元前645年,这是他人生最后的日子,在千变万化的天下局势中,不断地维持着齐国的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