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给人一种阴郁沉闷之感。
霍山点上一支烟,用异于常人的姿势捏住过滤嘴,抽了几口,过滤嘴已被他咬得干瘪。
一道闪电划破黑云,撕裂出无数的电光火石,接着便是一声闷雷,再下来,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比一声脆,一声比一声响,像是不愿休止似的。
东南风来,树枝开始摇晃,树叶开始在风雨中抖动,做出寒颤状。
雨渐渐变得猛烈起来,胡乱地拍打着玻璃和防护笼,随风向不同的方向肆虐侵袭。
廊檐下,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歪靠着墙,在很短的时间内积蓄了半锅子水。水带着锈迹沿着被驴踢烂的锅沿开始溢出,表面上的杂物做出回旋状。
看到窗户浅影里那个抽烟男人,霍山赶紧把抽了还剩大半截的烟灭掉,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却染上了点烟的习惯。
雨渐渐停下,蓄在屋顶瓦楞上的雨水开始缓缓的滴向地面,滴答、滴答、滴答……
接着,公鸡呼扇着翅膀开始打鸣,母鸡咯嘚咯嘚地走开了,驴马开始嘶鸣……
打开窗子,微风将书页卷起,又轻轻放下。
窗台上,种在花盆里的向日葵刚刚还噤若寒蝉,现在已灿若朝阳。
霍山眼盯着向日葵,脑海中浮想着自己熟悉的清水河,浮想着清水河人的故事。
那是云南省雅城市河水县月亮公社的清水河大队,一个普通的大队,一粒普通的粟子,一群普通的民众。
这里有座思念山,思念山高耸入云,数十个山头连绵起伏,时而露出丰腴,时而饱含羞怯,宛如一位婀娜多姿的苗家少女,在郁郁葱葱中恬静裸睡。
若是风起,便追太阳,若是云散,便追月亮。
思念山上以灌木为主,夹杂着些许的云南松。树木挨挨挤挤,一年四季常绿。从半山腰以上,常年有雾,雾在山腰,山在雾中。在薄雾和水汽笼罩下的朦胧的绿和安然的静,更显出大自然的神秘与纯美。
山下有条发源于思念山的河,叫清水河。
思念山涵养的雨水通过无数条无名的溪流在山脚汇聚,聚成的河水犹如醇酒一般晶莹透亮,水中的青石和沉底的枯叶枯枝清晰可见,鱼虾夹杂其间欢快的嬉戏。
清水河的河面由窄到宽。最宽、最深的一段叫蓑衣渡,有二十多米宽、三四米深。
祖先们在蓑衣渡两边搭上了石板,供妇女们浆洗衣裤。河岸上不时传来浆洗衣裤的妇女们与扛着犁钯赶着牛的汉子的调情戏闹。
“赶牛的汉子,今天又钻进草堆里让老母牛怀崽儿了吧!看你家老母牛犁地都没力气。”
“你家的老母牛!”赶牛的汉子有些生气,接着说道,“没哩,我忙着在家伺候老母猪呢”,赶牛的汉子话语间有了些嬉笑感。
“你家婆娘你都伺候得腰酸背疼、小腿哆嗦,你还有瞎功夫伺候老母猪?”
另个年轻一点儿的妇女接着说道:“小心你婆娘把你裤裆剪了。”
赶牛的汉子清清嗓子,回应道:“要是把我裤裆剪了,我就在河沿上让你这小花娘子怀上,开春给我下一窝小猪崽儿。”
“小心老娘把你嘴巴撕烂!”
接着河岸上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和着河水的哗哗声、浆洗衣裤捶打的啪啪声,在河心里汇聚,在水草中回荡,成了一曲未加雕饰的交响乐,带着清水河的故事一直朝着河水流淌的方向延伸。
清水河的上游是梯田,梯田背靠着思念山,犹如云梯一般向思念山攀爬。老话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一阶一垅的梯田映着浪漫的山花山草,随着四季的变化呈现出五彩的斑斓。
清水河的两岸是旱地,旱地被清水河从中间割开,犹如两块被玉带划开的锦袍,一左一右,左呼右应。
清水河两岸错落着两个村子——清水河上村和清水河下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里的人们为了填饱肚子而奋斗。
下村离河岸较近,是一个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汉族村,住的大多是李姓人家,有两百多户。上村靠近思念山脚,离河岸较远,起先只住着几户与世无争的苗族人,解放前逃荒的散户陆续聚集,最终形成了现在苗汉杂居,有四十多户人家的杂姓小村。
背靠思念山的清水河一衣带水,温柔地仰望着思念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育着河两岸的农人。清水河从来不缺少故事,思念山安静地倾听着清水河的故事,清水河静静地倾听着上、下村的故事。这故事像思念山一样美,这故事像清水河一样长……
一九七七年冬天,一场鹅毛大雪从天而降,足有一尺厚的雪将清水河上、下村裹得严严实实。清水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显得更加安静了。被雪覆盖着的土地,只露出几处很难分辨痕迹的地埂。
走在田野中,仿佛能听得见穿着雪衣的麦苗咯滋咯滋生长的声音。人们倦在家里,点起一堆火、架上一捆柴,该炕茶炕茶、该喝酒喝酒、该睡觉睡觉。他们仿佛能看到开春后,金灿灿的麦穗沉甸甸地低着头,在田野里摩肩擦踵地欢笑。吃过晚饭,人们陆陆续续睡下,沉沉实实地梦着这万籁俱静的白色纯净世界。
入夜之后,霍大婶半披着衣服,慌忙冲进四妹单独住的茅屋,叮叮咚咚的一通忙活。接着,一阵新生婴儿的啼哭声撕裂了冬夜的宁静。
霍大叔也起床了,披着他的草绿色军大衣站在院子里深一口浅一口的吧嗒着烟袋。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平安、平安”的话语。之后,四妹屋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霍大叔努努嘴,将手里抽了还剩一半的旱烟蒂狠狠地敲在雪地上,铁青着脸对着四妹的房门大声骂道:“你这个不听话的妮子,老霍家怎个会出你这样的人,你给我滚,滚了就别再回来。”
霍大娘心疼女儿,手上的血渍都没洗干净就从房里冲了出来,大声回道:“你要把我们娘俩儿往死逼不成,难道你就是关老爷,你就没有过错。”
霍大叔咬牙咧嘴,迎上去就给了霍大娘一个耳光子。这一巴掌虽然不重,却把猝不及防的霍大婶打趴在地。
粘了一裤子雪的霍大婶从地上抓了一把雪,踉跄着爬起来,快速的朝霍大叔冲了过来,边冲边扔雪,“老娘跟你拼了!”
接着,老两口厮打起来。
霍大叔将霍大婶按在雪地里,身子骑坐在霍大娘的腹部,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边打边骂,“我今天非打死你这害人的婆娘!”
霍大婶一辈子没被霍大叔这么打过,猛地被这么一打,哪肯服软。她叫喊着翻身挣脱,起身朝着霍大婶叔的裆部就是一脚,踢得霍大叔嗷嗷直叫。
还在睡梦中的三妹听到吵闹声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屋里出来,隔壁的霍二叔、霍二婶和几个邻居被吵闹声惊醒也赶到霍大叔家的矮土坯小院。拉的拉、说的说、劝的劝,整个小院热闹成一锅粥。
实在劝不住霍大叔他们家两口子,身为上村生产队妇女主任的霍二婶摆摆手,使劲的将霍大叔他们两口子推开,一只手指着霍大叔,另一只手指着霍大婶,大声说道:“打,有本事你们再打!你们一个是汉族、一个是苗族,还当过公社的民族团结典型,受过表彰,拿过奖金,你们再这样打,我就像大队报告,把你们绑到派出所去”。
这阵势,着实让在场的人为之一震。打骂声停了、吵闹声也停了。
霍二婶拿出平时开大会的动作,时而手叉腰,时而伸出手指指点点,接着说教着:“毛主席教导我们,团结就是力量,一个集体如果不团结就是一盘散沙,一个家也是一样。”
“哎呦!我的孙女呀!哎嗯嗯嗯,这是造的什么孽呀!”随着霍奶奶带着咳嗽的几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大家赶忙奔进四妹的屋里。只见四妹的房间狼藉一片,床边柜子上放着生产用的盆和剪刀,床上是一大滩生产时留下的未干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