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黑衣男人所说的,郁洛的自愈能力真的很强,前一晚还因为严重的伤势而昏睡着的他,在隔天的早晨便已经可以坐起身来了。当他突然睁开眼睛看向我的时候,我正用洞外积雪烧开的水为他擦拭脸颊。
我从山洞的角落里挑选了一个帝国士兵的头盔作为烧水的工具,现在那里堆满了从死去的七个帝国士兵身上搜刮下来的各种盔甲、衣服、长剑以及钱袋,当然我并没有参与这场掠夺,因为昨晚我醒来时,那些东西便已经在那里了,我想一定是那个黑衣男人做的吧。
当我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虽然曾一度和郁洛在名泉城中以捡拾废弃物为生,但是死去的人都东西我们是绝对不会碰的,因为郁洛说,死亡是公平的,不会因人出生的贫贱,财富多寡,而有所不同,所以即便是活着的时候再十恶不赦的人,死后也应该受到尊重,我们不应该亵渎亡者,否则是会受到神灵的惩罚的。
当我将这些话原原本本的告诉黑衣男人时,他却笑得格外开心,笑得整个人都快躺到地上去了。
“孩子就是孩子,还真是天真呢,人一旦死去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身上的物品只有在活人的手中才有价值,死了就是死了”我记得当时那个黑衣男人是这样回答我的,虽然他的语气像是在讨论无关紧要的事情般轻松自在,但是透过那个黑色的恶鬼面具,我看到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凄凉,如同废墟上孤独站立着的乌鸦。特别是当他说出最后的那句“死了就是死了”时,不知是否是光线的缘故,我竟然看到他的眼睛中有某种晶莹的东西在流淌。我想当时一定是我眼花了。
当郁洛睁开眼睛看到我后,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将眼睛睁的很大,瞳孔泛着好看的幽蓝色光芒,清澈的宛如夏日里名泉城外的湖水。“你也被他们杀死了吗?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郁洛还真是个傻瓜呢,明明是我拖累了他,明明自己已经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向我道歉,应该道歉的那个人明明是我才对吧。
“不,我们都没有死,我们都还活着,”我猛烈的摇着头,想要掩饰脸颊上不断流淌下来的泪水,我一定要变强,下一次一定要和郁洛并肩作战,这一刻我暗暗的在心底下定了决心。
“我们怎么会在这?”郁洛如同弹簧般一下坐起身来,环顾着四周,那是和我醒来时一样的反应,但是应该是身体上的伤势没有完全复原的缘故,我看到他的脸颊痛苦的抽搐了一下,眉毛也皱成了八字形。
“你受了伤,别乱动,还是躺下吧,”我连忙扶住因伤痛而摇摇欲坠的郁洛,正想要向他说明一切时,洞口的光线突然暗淡了下来,就像是阳光被浮云所阻隔时投下的厚重阴影一样。
我们两人同时看向洞口,只见一个鬼魅般闪动的黑影向我们靠近,是那个黑衣男人,他的手中提着两只白色的雪兔。
我不记得昨晚我是怎样睡着的,但当我醒来时,那个黑衣男人已经不在山洞中了,山洞中仅剩下熟睡着的郁洛与奄奄一息的微弱火苗。那时,我还以为他已经走了,正为昨晚没有更加正式的向他道谢而感到后悔不已。
“是他救了我们,”我指着黑衣男人向郁洛说道。
“谢谢你救了我和我的弟弟,”郁洛艰难的站起身来,向着黑衣男人鞠了个躬,但是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过虚弱了,所以当他将腰弯成九十度时,整个人差点如同折断的树枝般跌倒在地,于是我急忙伸出手架住他的身体。
“啊,啊,不用,不用,你们两个还真是让人困扰呢,”黑衣男人放下手中的雪兔,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还让我怕的要死恶鬼面具在现在看来倒是十分的亲切了。
“伤势恢复的不错嘛,”黑衣男人一边用手中的黑剑将雪兔的皮毛退去,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讲着话。
“哈哈,是呢,我受了伤总是好的特别快,应该是我的体质比较好吧,”郁洛开心的笑着,笑容依旧如同阳光般明媚。他应该并不知道自己是浴血魔族人吧,我这样想着。
当雪兔红白色的肉在火上烤成金黄色时,一阵诱人的香味传入我的鼻子,那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味道,我想那应该就是那些在酒馆中喝的酩酊大醉的大人们口中所讲到的幸福的味道吧。从前总是吃一些面包屑或者是别人不要了的剩菜剩饭,烤肉这样的菜肴对于我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当黑衣男人将一只兔腿递到我手中时,我感动到眼睛都开始发光了,接过热气腾腾飘着甜美香味的兔腿后我才感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饥饿,胃中如同被抽空般剧烈的绞痛着,毕竟从昨天中午以后就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了,我用力的撕下一大块肉,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鲜美的肉汁顺着嘴角的缝隙往下流淌,然而此时的我根本顾不上将其擦去,任由它滴落在衣服上,化成一个个油腻的黑圈。
“慢点吃,慢点吃,”也许是害怕我会噎住,黑衣男人用为难的语气说道,随后他撕下另一只兔腿递给郁洛,并且又一次嘱咐道,“慢点吃”。
但是郁洛的吃相也并不比我好多少,毕竟他比我消耗了更多的体力,他几乎是将兔腿从黑衣男人的手中抢过来的,一把塞进了嘴里,真让人担心他会连骨头也一并吃下去。
结果我和郁洛两个人各自吃下了一只雪兔,而在一旁忙活了半天的黑衣男人连一口也没有吃到,他看着两堆连一丝肉末都没有被剩下的雪兔骨架沉默了许久,我还真好奇此时他面具下的脸究竟是什么表情了。
“哎,”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从那些搜刮而来的战利品中找出了一袋干粮独自坐在角落里吃了起来,即便是吃东西的时候他也没有取下面具,而只是将面具稍微往额头上推了一点,刚好露出嘴巴。
原本我以为他一定长着很恐怖的脸才会一直带着面具,但是从他露出面具部位来看似乎并不是这样,他有着女人般三角形的下巴与白净的皮肤。
我将口中的肉咽下肚去,用手抹了抹满嘴的油渍,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嗝,随后仔细的看着黑衣男人,想看清他面具背后的真实面目。
而黑衣男人此时也发现了我正盯着他看,于是他停止了进食,“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能看到我真实的面容,一种是即将死在我剑下的人,另一种是杀死我的人,你想要做哪种人?”
嗓音带着透骨的寒意,并不像先前那样随性,于是我连忙转过头去,因为我知道他没有在开玩笑。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死寂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即便是时间也开始变得寒冷而虚弱,直到,直到郁洛爽朗的嗓音再次将一切还原,“谢谢你救了我们,你能告诉我们你是谁吗?”
男人站起身来,向着洞口走去,“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我是谁的好,而且以后也不要再碰到我这样的人了”从面具背后传来的声音如同钢铁般冰冷生硬。
“你要走了吗?”我抬起头看着男人的背影,“那,那些东西怎么办?”
“留给你们了,应该可以让你们活的更久一点吧,”男人没有回头只是径直的向外走去。
在黑衣男人浮动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光亮中后,我和郁洛相互看了一眼,很默契的点了点头,随后跟了出去。
天空是宛如大火烧过般的透明,没有零碎的飘雪,阳光自没有云彩的辽阔天空肆无忌惮的跳跃下来,在如同镜面般白色的雪地上溅起,化成耀眼的反光,因为在山洞中待的太久,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的感觉,这一刻竟感到针扎般的疼痛,于是我只好用手挡在眼前,阳光猛烈的撞在我的手掌之中,将我的指缝涂成红色。
正当我想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时,一只手却从身后拖住了我,用力的将我拉回,我转过头不解的看着郁洛,而他却竖起了右手的食指挡在了唇前,做出了一个让我安静的手势,随后他又指了指前方。我顺着他手指的延线向前看去,只见不远处的雪地上,黑衣男人站于中央,而他的身边围着三个和他一样穿着一身黑衣黑甲的人,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面具的形状,那三个黑衣人的面具都是动物的头像。
“鬼武,你背叛组织,以为能逃的掉吗?还是束手就擒吧,或许还能死个痛快。”其中一个黑衣人将一把巨剑握在手中这样说道。
原来那个黑衣男人的名字叫做鬼武,不过这应该是某种暗号吧,但是至少知道怎么称呼他了,不用再用“喂”这样的称谓了。
“啊,还真是让人困扰呢,不如你们就当做没找到我,就这样散了吧,这次就放我一马如何,”鬼武摊了摊手,用半笑着的语气说道。
“想不到堂堂的鬼面者也会怕死啊,要怪就怪自己为何要背叛组织吧,”这是另一个黑衣人的声音,他从身后拔出了两把长剑在身前交叉,摆好了进攻的架势。
“如果你们真的要打的话,那也没有办法,只是三对一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呢?”鬼武将右手放到了腰间的剑柄上,语气依旧像是在开玩笑。
“哼,那就由我先来挑战你吧,”第三个黑衣人张开双手,他的武器是套于手上的长爪。
“啊,你们误解我的意思了啦,我是说你们只有三个人会不会太少了点,”鬼武侧着脑袋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切,少得意忘形了,受死吧,”握着巨剑的黑衣人率先发起的进攻,那是一把很大的铁剑,比英鹫的双刃剑还要大上一倍,但是在那个黑衣人的手中却挥舞的像一把木剑般轻松,他以与他所负担的重量不相称的速度向着鬼武奔去,扬起的雪尘如同浓雾般向着四周扩散开去,而鬼武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丝毫要躲闪的样子。
巨剑由鬼武的腰间划过,凌厉的剑风在四周厚实的积雪中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即便是隔着近百步的距离我也能清楚的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巨剑瞬间便将鬼武的身体分成两半,然后却没有一滴血飞溅出来,而被断开的身体就如同化开的雪水般瞬间消失了,那只是一个残影罢了,黑衣人单手持着巨剑,目光向着四周寻去。
而鬼武出现在了他的背后,与他背靠着背紧贴着站立着,即便是一直盯着他们看,没有眨动过一次眼睛,我也依旧没有看到鬼武是如何闪过巨剑,是如何绕到他身后的,我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的看向身边的郁洛,然而他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的神情,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
鬼武的右手依旧放在腰间的剑柄上,只是黑剑的一部分剑刃却露在了外面,映照着四周苍白的积雪。我原以为他是在拔剑,然而他却站直了原本微微弯曲的双腿,将剑收回了剑鞘中,而握着巨剑的黑衣人就那样笔直的到了下去,胸口迸发出鲜红的血液,在雪地中留下一道长长的红色印记。
剩下的两个黑衣人一同向鬼武发起了攻势,而鬼武将左脚向后一蹬,黑色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了雪地中,因金属的撞击而扬起的雪花宛如春日的柳絮般温柔的飘荡,形成一个白色的圆形空间,然而在那美丽的画面背后却是无比残酷的厮杀。
郁洛紧紧的握着双拳,聚精会神的观看着眼前的战斗,我不知道他水晶般晶莹的蓝色眸子所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象,我只知道以我的双眼所能看到的仅是以不规则的轨迹四散的雪花,以及剑刃互相碰撞而溅起的红色花火。原以为同样穿着黑色衣甲的三人在洁白的雪地中应该很是色彩分明,但是现在我却完全看不见黑色的人影。
战斗在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后便结束了,虽然我依旧看不见黑色的身影,面前的圆形雪花屏障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但是我依旧知道战斗已经结束了,因为郁洛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很兴奋的说道,“赢了!”他的力气真的很大,将我的手握的生疼,一点都不像一个刚从重伤中恢复过来的人。
渐渐的那些惊鸟般四处飞散的雪花终于温顺的落了下来,鬼武站在飞扬的雪花中间,但是他的身上却没有粘上任何一点白色,雪花在落到他身上之前便仓皇的弹开了,就像是掉落在地面上的玻璃弹珠一般。郁洛告诉我,那是杀气,是连没有生命的雪花也会畏惧的恐怖杀气。
戴着长爪的黑衣人一动不动的躺在鬼武的身后,锋利的长爪已经支离破碎了,鲜血在他影子般的黑甲之下铺成一张巨大的红毯,而手持双剑的黑衣人依旧有气息,他的面具破碎了一半,周身的黑衣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
“别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暗影者都会不停的追杀着你,直到你死去的那天,你就在恐惧中苟且偷生吧,我会在地狱里等着你,一直一直等着你,哈哈哈哈,”仅存一丝气息的黑衣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疯狂的大笑起来。
“啊,做为一个暗影者,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鬼武用脚踩住他的胸口,于是他的整个身体便完整的嵌进了雪里,血水在他的身边化成一个圆形的红圈,“不过我貌似也没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你吧,那么地狱见吧,”鬼武举起了手中的黑剑,剑锋急转而下。
风夹杂着雪花以及那些不断渲染开来的红色腥味逃窜般的飞向天际,我和郁洛从躲藏的岩石背后出来,跑到了鬼武面前,而他却似乎没有看到我们,他的眼神穿透了我和郁洛的身体,望向了绵延的雪山,望向了苍白的天际,望向了那些我所无法知晓尘世喧嚣,然后他宛如自语般喃喃的说道,“我还不能死,至少在星夜花盛开之前还不能死。”
他的手紧紧的握着脖子中的挂坠,眼神是不可名状的空虚,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那是连死都能穿透的空虚。
于是,在下一阵风扬起之际,他终究还是哭了,虽然尽是那样短暂的哭泣,从眼角偷偷凝聚而成的微小泪花,一瞬间便被漆黑的面具所吞噬,但我想我依旧还是看到了。
原来恶鬼也会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