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舞的雪花坠毁在这座城镇年迈的影子中,忧伤恍如自尽般坚毅。我漫无目的的徘徊在名泉城空旷的街头,如同那些飘在记忆中千百万琐碎的时光一样,任由微风掠过额头,掠过我匍匐在流年里瑟瑟发抖的单薄年纪。我没有名字,只是个流浪在街头巷尾的孤儿,在这个连溪底的岩石也被战火灼伤的世界里,像我这样的孤儿多如牛毛。
“加洛!快跑!”郁洛急促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而追赶着他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彪形大汉。郁洛和我一样是个孤儿,在我依稀拾得的残碎记忆之中,黄昏总是宛如沐浴鲜血般的红色,郁洛在一间废弃的房子中发现了因饥饿而奄奄一息的我,而后我们便一起在这个贫瘠的城市里过着低下的生活。我们每天穿梭在街头巷尾只为向那些过路的旅人乞讨一点微薄的食物,偶尔当我们实在饿的不行时,也会像现在这样去偷。
“发什么呆啊,快跑!”当郁洛经过我身边时,我依旧是一脸茫然的看着他,于是他只好拉起我的手将我拽着往前跑。郁洛的手是很温暖的感觉,我知道只要有他在,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所以在他身边我总是感到很快乐,即便是像现在这样一起逃命时也是一样。
因为我没有名字,所以郁洛就帮我取了“加洛”这个名字,他说这是他死去的弟弟的名字,在战血族的语言里,加洛是坚强的意思,而他名字的意思是保护之盾。我并不知道战血族是什么,虽然每次讲到战血族时郁洛总是那样快乐,连眼睛中也会闪耀出明亮的光芒,但是我依旧从他那故意轻描淡写的言语中了解到,战血族曾是这片大陆上最为古老的部落之一,古老到在那个神还行走于人世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他们是神的护卫,因为得到神明的祝福,所以他们拥有一定的神力,曾经在这片大陆上显赫一时,而之所以说是曾经,那是因为他们在三百年前的一场大战中,几乎遭受了灭族之灾,仅有少数的幸存者散落在了大陆的四处。我想战血族就如同那些天际的星光一样,即便是闪耀了千百万年,陨落时也不过是一瞬而已。所以我总是觉得这是一个让人悲伤的故事,但是郁洛却并不这么想,每次讲到战血族的故事时,他的脸上总会绽放出自傲的神情,他说战血族是整个大陆上最有天赋的格斗家,天生就有着洞察一切的蓝色眼睛。而后郁洛便会拉下下眼皮,无比快乐的显露出他那宛如蓝宝石般晶莹的瞳孔,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史上最伟大的战士,然后让我每天就都能吃得饱饱的。他那样自信满满的样子仿佛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染力,于是我也会不自觉的和他一起沉浸到那些遥远的幻想之中,无以言语的喜悦感便会在我的心底长成坚不可摧的高大树木。
我们跑了很远,仗着矮小的身躯穿过废墟间布满灰尘和老鼠的狭小空隙,躲进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将那个高大的男人远远的甩在了身后。那是一个不大却很干净的地窖,斜下的夕阳穿过如同这个季节一样悠长寒冷的冰棱,带来一束狭长而温暖的直线轨迹,也在郁洛消瘦的脸颊上笼上了一层温暖的黄色光晕。“快吃吧,你一定饿了吧。”郁洛将盖满灰尘的包子递到我的面前。“那你呢?”我咽着口水,直直的盯着他。他的嘴角在脸上泛起一个甜美的弧度,拍着胸脯说:“我早就吃过了呢。”
而后的晚上,我听到他的肚子发出了那样惨烈的叫声,一遍一遍震动着我的耳膜,于是我的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滴落下来,久流不止。我拉着郁洛的袖角告诉他下次不要管我了,我会自己找吃的,而郁洛只是抚摸着我的头,温柔的说道:“那怎么行,你是我的弟弟,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淡淡的微笑,似乎忘记了自己也只是个柔弱的孩子。于是我扑在他瘦弱却让人感到无比安心的怀里,泣不成声。
几天后的傍晚,天空似乎下了一场无比庞大的雨,比我记忆中的任何一场雨都大,一支竖着黑月旗帜的帝国军从幽暗的森林中突然出现,他们身披着火红的铠甲宛如从深渊中席卷而来的红莲之火,轻而易举的便将名泉城脆弱的城墙践踏的支离破碎,坠落的战火烧焦了整个天空,而地面竟是宛如湖水般铺成开来的红色,鲜血倒影着苍白如冰的剑光,显得华丽而惨烈。城里所有的剑士与平民都成了那场盛大杀戮中的纪念品。郁洛带着我躲到了山上,我们一直一直向上爬去,风里是不断蔓延开来的红色腥味。我捂着耳朵,害怕的不停发抖,于是郁洛向我伸出手,微笑着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尽管他的双脚也是那样不停的颤抖着。
两天后,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再次投向地面时,郁洛拉着我回到了名泉城荒芜的废墟之上,我看着遍地被野兽撕咬的残破不堪的尸体,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们很快也会死了吗?”我问郁洛。
“不会,我们要活下去。”
我记得那时郁洛的面容是如同岩石般的坚定。
在城门口的吊桥上我们看到了英鹫——这个城市的守备队长,他有着硕大的身躯与强壮的手臂,郁洛说他是个真正的战士。每当我们围着他向他索要食物时,他总是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然而双手却总是很迅速的将身上的干粮分出一半,他总会拍着我们的头说等我们长大了可得要还给他。我知道郁洛很崇拜他,因为他的眼睛是和郁洛一样的深蓝色,只是现在早已褪去了原本鲜活的光芒只留下无限黯淡而涣散的死气。
他是那样站立着死去的,紧要着牙关,双眼依旧毫无畏惧的望着前方,身边尽是帝国士兵倒下的尸体,而他手中的双刃剑也早已布满了缺口,12支锋利的长矛贯穿了他钢铁般的身躯,也粉碎了这座城市最为坚强的屏障。郁洛的身体不经意的晃动着,我看到他眼角闪耀着的光芒,顺着他脸颊上暗默的轮廓滑落下来,拖在身后,变成影子般长长的悲伤。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郁洛哭,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郁洛的表情如同大人般带着残忍的深沉。
我们用城中找到的一辆勉强可以使用的独轮车将英鹫的尸体运到了城外的一个山坡上,每当春天的时候那里总会生长出紫色的月见草,连绵数里,蝶舞翩翩。英鹫曾在那里教导我们剑术,虽然我并不是很擅长用剑,但是郁洛却是一个天生的剑士,只要看过一遍的动作他便能丝毫不差的模仿出来。每当我们练习的大汗淋漓,浑身发软时,英鹫便会将准备好的事物与水分给我们,然后让我们坐在他的身边,给我们讲述那些他在军队中的故事,每当我们露出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时,他就会脱下铜制的胸甲向我们介绍身上的哪道伤痕是出自哪次战斗,那些密密麻麻的伤痕宛如鳞片般布满了他的全身。我们满脸崇拜的触摸着那些伤痕,总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不可战胜的。每当这时,英鹫总会向嘴里灌一大口酒,然后发出嘹亮的爽朗笑声,说道:“所谓的男人就是无论受到多重的伤都不会倒下。”
所以最终,即便是死亡也没能让他倒下。
我们几乎用了一天的时间来埋葬他的尸体,郁洛取下了他的头盔戴在了自己的头上,而后将英鹫厚重的双刃剑插在隆起的土堆之上,作为见证他英勇战斗的墓碑。那么下一个春天,这座山坡上枯黄的哀草又会变成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紫色月见草了吧,只是英鹫爽朗的笑声却再也不会响起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们在燃尽哀嚎的荒凉废墟之中,寻找出一些面包屑之类的食物,便匆匆的向着北方走去,郁洛说要赶在夜晚降临之前离开名泉城,因为晚上会有凶猛的食肉动物和无法成佛的亡灵大举袭来。
我问郁洛为什么要向北方走。他沉默了一会,而后平静的说,北方有军队,可以保护我们。他的嗓音显得有些低沉,我知道他是在抽泣。
我曾从那些风尘仆仆,身上带着泥土气息的旅人口中听说过,北方是一个一年四季都会飘着皑皑白雪的地方,是那样纷纷扬扬的大雪,以极尽优雅的姿态将世间一切明亮的喧嚣完整的埋葬。离开名泉城的第七天,我们攀爬着连绵数里,以我的视线无法看到尽头的雪山,我紧紧的依偎在郁洛的身边,凛冽的风透过宽松的麻布大衣,宛如无数冰针般刺入我的身躯,将我的身体摇晃的有如痉挛一般。郁洛将他的披风裹在了我的身上,却让自己的双手冻得几近裂出血来。
厚厚的积雪蚕食着我脚上仅存的温度,所以当那只巨大的雪豹向我扑来时,我的双脚几乎无法动弹,我只是那样呆呆的望着宛如匕首般锋利的獠牙向我的脖子刺来,等待着飞舞的雪花铺成我洁白的棺木,然而死亡仅是贴着我颈下的皮肤轻轻掠过。
红色的鲜血浸满了我身上的披风,顺着我颤抖的双手流淌而下。郁洛的身体挡在了我的面前,他用手中作为拐杖的细长铁棒刺穿了那只雪豹凶残的头颅。
“无论如何都决不能放弃,要不顾一切的活下去,因为就算我们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会记得,不会有任何人会为我们难过,我们的存在就像风一样的轻微。”郁洛将那只雪豹的尸体扔向一边,眼神中却闪耀着和那头雪豹一样的光芒,冰冷的能瞬间刺穿人心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