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夏赋的目光穿过觥筹交错的盛宴,在窗口中瞥见了一个黑云压城的世界。正值五月初夏,不过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窗外却黑得一塌糊涂,那块遮天蔽日的黑云似乎比天还大,沉甸甸地悬在头顶。行人用皮包和报纸护在脑袋上,微微弓着腰,纷纷加快步伐。最亮的灯光来自街对面那家夜总会的大门,迎客舞女的长发像千手妖怪一样在烈风里张牙舞爪,她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单薄长裙剧烈吹起,露出些许旖旎春色。可此时途经此处的行人早已无心留恋,他们只盼着在大雨倾城之前赶回家里,便都拿出一副从容赴死的姿态顶风前行,朝着没有尽头的黑暗快步走去。
而仅仅一墙之隔,这里却是金碧辉煌的十里洋场,陆夏赋一身黑色西装被灯光镀得发亮。他和四周这些谈笑风生的红男绿女一样,都是应梅氏一族的宗主——梅久芳之邀,来到梅公馆参加酒宴。可他偏偏无心这些,独自一人径直走向那扇窗子,像棵独立于世的南国橘树。
窗外已然漆黑,街道空无一人,只有狂风裹挟着杂物呼啸而过。初期的雨滴还很含蓄,一寸一寸地****灰色的地面。
未几,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走到他身边,把半盏红酒递到他手中。这是陆夏赋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他接过酒杯,淡淡尝了一口,“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样大的风,只会引来更大的雨。”
背后的人沉默许久,终于贴近他耳畔,低声说道:“司主,眼线来报,北州州长杨建升连同全族一百二十四口人惨遭灭门,处于城区中心的杨氏府邸发生爆炸,方圆半公里被夷为平地,百姓伤亡情况不明。”
话音刚落,窗外突然劈过一道闪电,一瞬亮如明日,一瞬又黑如暗夜。众人惊呼着,整个宴厅的目光投向窗外,歌声骤停,杯盏停滞,寂静的几秒过后,终于迎来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至此,才有人考虑到归家的问题,几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微露厌色,埋怨身旁男人多贪的那一杯。正当众人接头交耳之时,一身形高瘦、皮相粉白的年轻女人从二楼楼梯细步走来。她身着一件姜黄素色及膝连衣洋裙,衣领松散地披在肩头,将青玉般的锁骨展露无遗。古语说美人“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大抵形容的就是梅久芳这样惊艳的女子。
她不慌不忙走到人群中心,笑意盈盈,开口道:“入了夏季,夜烟州总是多风多雨,大家不必慌张,尽情享乐便是。小妹已备好司机和车辆,随时可以出发。退一万步讲,就算车子走不了了,梅公馆的客房也足矣安身。只要各位宗主、夫人不嫌弃我这陋室粗鄙,小妹定会尽地主之谊招待大家。”
众人对梅久芳的安排不甚满意,纷纷附和鼓掌。梅久芳顿了顿,继续说道:“而我现在要说些心里话,感谢各位老板商家抽空来我梅氏酒宴捧场,小妹自三年前承袭梅氏一族的宗主之位以来,幸得大家的照料与抬爱,才使得梅氏运输有了今天的成绩。这个酒宴算是我梅久芳个人答谢,而梅氏运输的答谢,将出现在日后的合作项目上,出现在我们签订的合同上。最后,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若没有他的赏识与提拔,梅氏不会有今天,更没有机会成为暗夜司的一员……”
“暗夜司”三字一出,众人瞬间发出惊叹,伸长脖子窃窃私语着,像一群化成人形的蚊子精。梅久芳对面站着一位续着灰白辫子的老人,同七八岁的孩子一样高。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握着酒杯,把松懈的眼皮睁到最大,颤颤巍巍道:“暗夜司……暗夜司……四州之内只有最权高位重的宗族世家才有资格申请加入的……暗夜司?”
梅久芳满面春风,说话的气势更大了些,“没错,经过半年的不懈努力,梅氏终于成为暗夜司的第七位成员。我也不枉祖父当年之托,让梅氏获得这光宗耀祖的殊荣。而这一切,都要感谢您——”梅久芳将手臂挥向宴厅的另一端,众人顺势转过身去,只见那角落里一前一后静伫着两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前者看起来较为消瘦,进而更加挺拔,迎着几十双眼睛发出来的灼热视线仍旧不动声色。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复杂,老练,如同山渊般深不见底。
梅久芳穿过人群款款走向他,双臂前伸,一早做好握手的准备,“陆司主,我该怎么感谢您好呢?”
“不必,今日所有是梅氏历代宗主的心血,要谢也该谢他们。”
“你们瞧,陆司主连个致谢的机会都不给我,”梅久芳故作气结状,双手紧握着,“我把自己以身相许,表示感谢,如何?”
陆夏赋一顿,随即笑了笑,“梅宗主一向这么爱开玩笑吗?”
没等梅久芳回答,陆夏赋快速转过身去,顺势抽出手来,望着一直站在身后的男人。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挥手招来几个架着相机的小厮,朝梅久芳恭敬道:“梅宗主,这么好的日子,莫不如合影留念一张?”
梅久芳一怔,犹疑道:“陆司主不是向来不爱照相?”
“那要看合影的人是谁了。”
陆夏赋虽未回答,可这位说的话与他亲口说的又有什么区别呢?梅久芳按耐不住一脸欣喜,道:“顾先生,您是暗夜司秘书长,又是陆司主唯一的幕僚,与我当是同阶,不必一口一个梅宗主,直呼名字就好。”
顾呈音轻轻一笑,亲自上阵为二人合影,众人中有几家商户试图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要与陆夏赋谈一谈合作,全被顾呈音挡了回去。窗外雨势终于小了些,趁着空子,陆夏赋匆匆告了辞,任凭梅久芳如何软磨硬泡都没留住。
此时的夜烟州像浸在水中的孤岛一样,街道上除了偶尔穿梭的车子,已是空无一人。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天泻下,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拼了命地工作,而坐在车子后排的陆夏赋闭着眼睛,看起来有些累。顾呈音透过后视镜偷瞄了一眼,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活生生又忍了下去。车子突然一颠,顾呈音一头撞在椅背上,气急败坏道:“叶海生,你能不能把车开的稳当些?”
“我倒是想!”说罢又一个颠簸,顾呈音死死抓着椅背才得以幸存。道路前方有一处关卡,几个黑乎乎的人影站在雨棚下,见车子开过来,立即冒着雨拉起铁链,直到车子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呈音。”陆夏赋忽然开了口,声音中的疲倦无处躲藏,“你安排一下,明天起在外守夜的小厮两个小时就换岗。入了夏,杂事繁多,还要你多上点心。”
“司主,这些都是呈音的分内之事,他是大管家啊。”
没过多久,车子终于在一栋洋房门口停下来,几个举伞的小厮把他们迎进了门。叶海生一身深灰色老式长衫,湿透了大半边,刚进门就嚷嚷着要洗澡,一溜烟跑没了影子。
见眼下没了人,陆夏赋开口道:“想什么就说吧。”顾呈音深知自己一举一动皆逃不出那双眼睛,只好吞吞吐吐道:“方才在梅公馆,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委屈您拍个照了。没生气吧?”
陆夏赋眉毛一挑,说道:“梅久芳都知道我的习惯,你在我身边七年,怎会不知?我所因为这点事就置气,只怕早就被你和海生气死了。”
顾呈音长舒一口气,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白色小瓶子。“这是底片。”
“嗯,很好。”
陆夏赋接了过来,圈在手里把玩。没人说话的时候能清楚听见下雨的声音,时不时夹杂着几声沉闷的轰鸣,二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
“这样巨大的乌云,足够几个月不见天日了。至此往后,怕是都要伴雨而眠了。”顾呈音怔怔说道。
陆夏赋没有回答,他知道顾呈音还有没话说完的话,可他既然选择不提,那他便不问。因为即将席卷四州的那场暴雨,还没有真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