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怜见她这情形,头皮阵阵发紧:“是谁家的公子啊?说出来又打什么紧?”
君爱默然片刻,仿佛下了决心,将手伸入袖中,慢慢取出来一个物事,垂着眼,双手呈给君怜。君怜眼睛只一扫,心便猛然一沉。
那是一枚以唐代开元古钱做成的书签,前年天清节君爱跟随父母晋京为君贵贺寿时,由身为姐夫的君贵亲手赠送给她,以助她们簸钱之乐。
君爱不敢接触君怜的眼神,痛苦地在榻前跪下来,泪落如雨:“大姊,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也许是从十六岁得到这枚古钱书签时起,也许还要更早,早到她十四岁第一次在澶州见到姐夫,她的心中便刻下了这个人的身影。如果没有这枚古钱书签,他的形象无所附丽,她的想象无所依托,说不定那高大的身影便慢慢远了,那朦胧的感觉也慢慢淡了,她也可慢慢坦然,终至放弃。但是他将自己素日手把之物送给了她!她握着古钱,就像握着他的手,不,就像他的手通过古钱握着她。时时歌起,月月花开。他对她的体贴和呵护之意,全都凝聚在了这枚古钱书签之上。随着岁月流转,年齿增长,她渐至情根深种,再难自拔。
她已经见过了这世上最大的英雄,别的人,就无法入她的眼了。因此,在她的痴念头里,她宁可怀揣着少女的梦想孤身终老,也不愿背叛自己对他这份最初的深情。
君怜的心中掠过一阵痛楚,泪水滑下脸颊,万千滋味聚集到方寸之间。
偌大的寝殿内呈现出一种空虚的静谧,只有君爱的啜泣声伴随着铜漏滴答作响。
良久,君怜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尽管一直心存侥幸,尽管一直不愿直面,她终究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君爱的表白,一面让她无比震惊和难过,一面却又让她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意料之外的安慰。
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意识到,已经到了该安排后事的时候了。越来越衰弱的躯壳,早晚将无力负担胸腔内这颗心脏的跳动。在最后那一刻到来之前,她必须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是她的责任,更是她所有情感、所有希望、所有梦想的归结之道。她必须冷静。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君爱低垂的头。君爱捧住她的手,泪水牵连不断。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长年单相思的寂寞,早已让她身陷深渊,越挣扎越无助,越绝望越孤独。“大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这个傻念头,就烂在自己肚子里,绝不会告诉别人的……”
“君爱,别哭了……”君怜轻声道,“阿姊成全你。”
“阿姊?!”
“阿姊没有多少日子了,阿姊……阿姊要将姐夫和观音、训哥儿全都托付给你……”
“阿姊!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君爱一把抱住君怜,放声大哭起来,“阿姊,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这样吓唬我……”
“听着,君爱,”君怜尽力在泪水中绽出一个笑容,“你姐夫是十分刚强、十分难得的大英雄……可是……尖峰易折,阳焱易灭……你要想法子拉着他……不要让他万事都跑得太快,用力太猛……那样,会伤着他自己……”
“阿姊,不要说了,阿姊啊……”君爱痛彻心肺。
“君爱,你要做观音和训哥儿的阿孃,而不仅仅是他们的四姨……你要比我待他们还好……”君怜紧紧拉着君爱的手,“不要哭,君爱,这是阿姊求你的事,你要答应阿姊,你要保证……一定做到……”
“……求你不要说了……阿姊……”君爱五脏如沸,痛苦到自己再也无法承受。
大周境内某处官道上。朱雀等四人打马疾驰而过。
某溪流旁。朱雀等四人饮马,歇息。朱雀一言不发,心事重重。
某驿馆大门。是一个阴霾的清晨,朱雀等四人匆匆走出,早有人牵马等候在外。
某乡村小路。韩铄下马向村民打听着,村民向远方指点。韩铄回转,向骑在马上的朱雀回禀几句,朱雀点头。一行人打马远去。
东京大内。坤宁殿庭苑中。
合欢树下,君怜靠在一张竹躺椅上,身上搭着一幅宽宽的丝帛。根据御医的建议,天气好的时候,侍从们将她搀扶出来晒晒太阳。她的脸隐藏在树荫下,身子沐浴在阳光中,看起来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君怜召昭信入宫,选择在庭苑中接见他,一面算是遵从医嘱,一面也避免二哥隔帘见到自己卧榻的样子过于颓靡,引动伤心。侍从们趁着圣人离开殿宇,抓紧时间打开窗棂透气,又忙着用包括艾叶在内的混合草烟去薰炙屋子的每个角落,以杀死那些钻到宫里空气中的无名毒邪。
未几内侍引昭信到来。昭信撩袍欲下拜,君怜忙道:“二哥,免礼。”示意他在紧挨着自己身旁的椅子上落座。
昭信依言入座,小心观察着她的面色。今日君怜不施粉黛,面色苍白,让他暗暗心惊。但他仍旧含笑问候道:“君怜,今日可觉着好些?”“嗯,好些。”君怜照例答道。
莲叶为君怜捧来一盏药汤,又为昭信上了茶。昭信默默看着君怜将药汤喝光,不由问莲叶:“御医多久来一次?这样的药汤,圣人一日要服多少?”莲叶答道:“御医是每日晨昏都来的。一共有三种药,汤、丸都有。这是其中一种,早晚各一碗。”昭信又问:“光吃药么?粥饭肉蔬呢?”“早午晚各半碗,肉蔬都熬在粥里了。”昭信看向君怜:“都能吃下么?”君怜笑了一下:“差不多吧,二哥不必操心了。”
昭信闭了嘴,忍住担忧看着自己的胞妹。阳光透过层层交叠的合欢树叶,在君怜身上造出奇幻的光斑。昭信不由想起那年河中叛平后自己在齐州郊亭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她刚刚跑过马,掀起帷帽的面纱来,面色红扑扑的,阳光透过郊亭外的柳树,在她脸上、身上打下奇异的光斑。夫家的大祸虽然让她倍受打击,却并未真正摧毁她的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对她的一种解脱……。
他甚至想到了更早以前的少年时代,兄妹俩一起随父辈郊猎的情形。君怜从小体质不强,一应将家子女的刀枪步射功夫都不在行,唯独马术尚可,那都是他教的。母亲不放心君怜单独跑马,总是说:“二哥儿,好生看着你妹妹!”他带着她在一片树林中小跑,忘了那是些什么树,记忆里就是一片青春洋溢的苍翠。那时候,他侧过头看护她,阳光通过深浅不一的绿叶洒下的光斑,随着人与马的移动,也在君怜的衣衫上快速变幻着。
重重叠叠的光斑,跨越岁月与世事的鸿沟一齐出现在昭信眼前。
昭信抬起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君怜静静地看着他。“呵,有灰尘飞到我眼睛里了。”昭信笑着找了个借口。
“‘棠棣黄花发,忘忧碧叶齐。人闲微病酒,燕重远兼泥’……。”君怜心下了然,缓缓说道,“二哥,手足之情,本自难舍。昔年做女儿时二哥对我的呵护,君怜一直不敢忘记。”
昭信只得再次抬手擦了擦飞入眼中的灰尘,方强笑道:“君怜,昔年二哥不过郎当少年,对你呵护不周,实在愧称兄长。……依我看,你目下虽然病着,也不必过于伤感,不是‘人闲微病酒’么?微病而已,多养养就好了。”君怜颔首:“嗯,全仗二哥吉言呵护。”昭信轻叹一声:“‘棠棣花重发,鴒原鸟再飞。德比代云布,心如晋水清’。君怜,你明德惟馨、心志清远,二哥早已呵护不了你,倒是你护着二哥的时候多呢……”
“棠棣”自古象征兄弟间亲热友爱,所谓“常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鹡鸰(脊令)”自古象征兄弟间互助互救,所谓“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君怜是昭信的女弟,兄妹情深,故而两人引棠棣、鹡鸰之典比拟相互感情。君怜吟咏棠棣花发之句,是表明自己理解二哥此时心中的难受;而昭信回以棠棣重开、鹡鸰再飞之句,则表明自己对君怜的关爱一如既往,并且鼓励她不要对病情灰心失望。
君怜听了昭信的话,怔忡半晌。二哥还是那个二哥,从小到大对她的关怀始终未变。如果没有这场病夹在中间,这本该是兄妹间极其美好的夏日晌后时光。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开启一个沉重的、让人悲伤的话题,趁着自己还有一点精力,趁自己还扛得住。
“二哥,咱们说说家里的事吧。”良久,君怜轻柔道。“好。”昭信颔首。
“天雄军居国朝北线军镇枢纽之重,官家将此大任交给了爹爹,依我看来,非有重大别任,是不会动的。请二哥回去告诉爹爹,好生守着,慎防北辽侵扰就是。”“我明白。”
“……未来,待官家江南事了,必定会与契丹一战,也必定会与西蜀一战,孰先孰后,目下难料,要观时势而定。……请爹爹厉兵秣马,静待战机,必能建立不朽功勋……”“明白。”
“届时,二哥也可……”“……好好,我都明白。”
“四姐儿的事,请阿爹阿孃不必着急,我会替她安排……”“哦,知道了。……君怜,你累了,喝口水,歇歇再说吧?”
君怜摇摇头,默然良久,终于还是说出了最不忍的话:“二哥,我……我恐怕时日无多了……阿爹与阿孃,就有劳哥哥们尽孝了……”
昭信惊愕地看着她:“君怜,你想到哪里去了!”
“……爹爹身有旧伤,每年季节变换之时,请二哥务必精心事奉……”“……”“阿孃也有了春秋,不宜过于伤恸……倘若……倘若我……二哥要好生劝慰才是……”
昭信猛然以手挡住眼睛,使劲搓揉不已。君怜的泪水静静滑落。半晌,昭信将手从眼睛上移开,脸上泪痕已淡。他勉力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在妹子手臂上拍了拍:“君怜,你打小思虑就多,不过是场小病,怕什么?官家不在,二哥在呢,二哥陪你扛过去……”
“二哥……”君怜反手握住昭信宽厚的手掌,忍不住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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