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若兰的助理为肖林二人订好了回程的机票。
肖风嘟嘟囔囔地说,这个年过得太遭罪了,如果不在离开前好好犒赏一下自己,香港就会成为他记忆里的梦魇之地。登机前,他抓紧最后的机会在机场败了一部新手机,林初欢有些心疼地看他从旧手机里拆下SIM卡,其实回去换一个屏幕说不定还能继续用的,一部手机近八千块人民币,这得他们在庙街摆多少晚地摊才赚得回的利润啊。她自知劝说无效,识相地闭起嘴巴,小心地把旧手机收到包里,不管怎么样,回去后她都去修好它,至少以备不时之需。
肖风整完自己的,就要为林初欢挑一件纪念品。林初欢哪里睬他,指着脚说脚疼,坐在候机室再不肯陪他败家去。肖风嘻嘻一笑,难得好脾气地饶过她,大摇大摆地自己逛去了。过了不多时,他提了一个纸袋子春风满面地回来,冲林初欢眼前晃了晃,“猜?”
林初欢不答反问:“多少钱?”
肖风仰天长叹。每次到香港,肖旗和阮巧语恨不得再长出一双手来提shopping袋,连刚上小学的弟弟肖心也加入她们扫货的队伍,每次都是各种零食糖果带回去奉献给他的那帮吃货同学。坐在香港机场不购物的女生,大概也就眼前这枚极品了。他懒得理论,在林初欢面前蹲下身子,从袋子里去出一个纸盒,掀开纸盒,里面是一双米黄色的女款跑鞋,嫩绿色的鞋带,鞋子一侧画着JustForYou的英文字母。
没等林初欢发声,肖风就自顾自去解她脚上的鞋带。林初欢轻叫了一声,连忙用手捂住脚面。
肖风抬起头,严肃地睃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我想让我的特别助理穿一双不会跑久了也不会弄伤脚踝的鞋子,你有意见?”
林初欢果然按他意料之中的发怔当场。
肖风趁此机会,二话不说地解开鞋带,小心地褪去她的球鞋,尽可能地不碰到她上过药的伤口,再把她的脚轻轻地放在新鞋里,左右端详了一阵,才为她系起鞋带。一切打点完毕,他站起身,心满意足地看着这双新鞋,得意地问:“怎么样,正好吗?”
林初欢动也不动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低着头,出神地看着脚上的这双新跑鞋。
她从来没有穿过这种有牌子的跑鞋,不仅仅是成列架上不菲的价格,还因为她一直觉得这种鞋子和她的人生不搭配。几十块钱一双的帆布球鞋,她洗洗刷刷,总是穿到脚跟磨损到实在不能再穿才换下。她习惯了在青石板的小街小巷里来来回回地走,习惯了在田间小路小径中前前后后地穿梭,对这样的她而言,鞋子是最费的生活消耗品,她最不愿意在上面浪费开销。有鞋可穿,就足够了。她从来没有奢想过要拥有一双印着名牌的跑鞋。
她的生命就和脚上的球鞋一样,没有牌子,没有设计,便宜到不需要打理,永远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当完成了一生的使命后不带一丝遗憾地被放弃。这,就是帆布球鞋式人生的全部功能。
这是生平第一次,她和她的鞋,被一个人注意到。生平第一次,有一个人,亲手为她穿一双鞋。
那个人,现在正站在她的面前,满心期待着等待她的评价。
林初欢舔了舔嘴唇。肖风就像一阵龙卷风,不由分说地打破着她多年来辛苦经营起的城墙。而城墙一旦坍塌,将是遍地狼藉、残砖瓦砾,还是在废墟上长出希望的玫瑰,一切都像是赌局。林初欢发现,她真的不习惯这种地震般的感动。她只能问出一个愚蠢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的鞋码?”
肖风得意洋洋地献宝:“本少爷是谁啊?你忘了,那天是我帮你洗的脚呀!”
那个黄昏发生的所有事,林初欢怎么可能忘记?
认识肖风以后,连她自己都觉得丑陋的部分,她额头上的疤,手指的粗糙,脚上的茧,穿到磨破的鞋,都被他温柔以待。
所以,她这样的人,配不上这样的幸福。
林初欢淡淡地对肖风笑笑,闭上眼睛,把所有的感动和感激统统咽进心里。
她的沉默没有减少肖风的兴致,他只当她累了,就自顾自在她耳边絮絮叨叨。林初欢听见他说,鞋子不是衣饰中的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无论是高跟鞋和慢跑鞋,每个女生都应该有一双适合自己的鞋。一双跟脚又不累的鞋,你可以穿着它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如果某一天你在街上邂逅了爱情,你可以立即和他私奔到月球,天涯海角这双鞋都可以成就你。
林初欢忍不住睁开眼睛,好奇地问:“你怎么那么懂鞋子的心理?”
肖风难得认真地想了想,正色回答她的问题:“我妈曾经是著名的女鞋设计师,也许,这些事基因的延续吧!”
林初欢坐直了身体,她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人谈及过肖风的亲生母亲,她好像在人们的记忆中,是被擦掉的痕迹。
飞机上,肖风枕着胳膊,闭上眼睛回忆。
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在读小学之前,那时家庭和美,父母对他宠爱有加。但等他上了小学以后,关于父母的全部记忆就只剩下争吵,无休止的争吵,似乎父母在一起碰头,就是为了相互看不惯。那时父亲的生意正处于开拓期,脾气急躁暴烈,俨然是个家中的暴君。母亲有了自己的事业追求,性格独立认真,对父亲毫不买账。大他六岁的姐姐当时在私立中学住读,只有他,天天目睹着父母的横眉相对。当他们吵到最厉害的时候,二叔就会把他带出去避难。他十岁时,母亲终于难以忍受提出离婚,但父亲顾念肖氏名声绝不肯答应。于是母亲独自去国外发展自己的女鞋品牌,没几年,却传来她在国外出车祸身亡的噩耗。同车身亡的还有一个外国男性,据当时国外媒体的报道,里头有几分像戴安娜王妃的故事。父亲在羞恼之余,只将母亲的骨灰葬在国外。又过了几年,父亲续娶姐姐大学同学阮巧语,从此肖家上下或知晓当年情形的人,再不提母亲的名字,好像她从未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一样。
林初欢惊讶地听完肖风的故事。她记得跨年那晚站在肖雄身边的两个女子,一个是肖旗,另一个应该就是他们姐弟的继母阮巧语了吧。肖风的故事看似说得波澜不惊,但林初欢始终凝视着他闭起眼睛、皱起眉心的脸,这张年轻的脸上,这一刻,是那么疲倦,那么隐忍。林初欢心中除了疼惜,还是疼惜。她多想她现在有资格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头!要肖风那么小的年纪就天天生活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对他的身心该是这样一种煎熬。生母亡故,又不得魂归故国;父亲新娶,又是姐姐的同学。在他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每一件在林初欢听来,都是锥心刺骨地痛。她原以为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贵公子,衣食无忧,富贵繁华,原来,每个家庭都有各自不为人知的痛苦。
她开始有点明白肖风的性格形成,他的单纯,他的孩子气,他的没心没肺,也许,这些都是他抵抗这个现实世界的保护色,他只要永远地活在他的童年期,那段父母恩爱,家庭幸福的美好岁月。一直看着父母争吵的孩子,在成长中总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也许他是自责自己没有能力挽回父母之间的关系,也许他是在一个孩子最想表现自己的时期没有得到应有的鼓励,也许是他在成长的关键期缺失了父亲的角色,今天的他,才变得不敢担当、患得患失、恐惧失败。
他和她都是不能选择童年的小孩,都是失去母亲的无根草,所以,林初欢知道他的故事越多,对他的疼惜之情就越深。
林初欢觉得肖风很了不起,至少,这些生活的梦魇没能遮掩他的心,他还可以积极去爱,去相信幸福,去温暖地对待别人。而这些,她已全部埋葬在时光里。
肖风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悄悄地湿润了。此刻,他只是一个想念母亲的儿子。
林初欢将他的头轻柔地倚靠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慢慢拍着他的背,低声哼唱,就像,小时候她哄妹妹睡觉的样子——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肖风在梦里听见妈妈在他耳边的歌唱。可是,妈妈唱过这首歌吗?但为什么这旋律这样熟悉?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好像夏夜里玻璃罐的萤火虫,有一个小小的女孩甜甜地对他笑。
他在妈妈的味道中,笑着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