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杨家的传家宝，地震那年，酷热难当，半个月没开晴，下了七天的雨，第八天阳光明媚，暑热再次炙烤着大地。杨春老汉开了樟木箱子，搬到院里的阴凉处，里面装着裱糊的名画，还有古玩，没人理会。吃午饭的时候，杨若水兴冲冲地回了家，爷爷却指着箱子告诉她:“若水，有啥风吹草动，别忘了这箱子里面的东西……”杨若水往院里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记住了。”
也就是那夜凌晨3点42分32秒，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将城市夷为平地。杨若水趴卧在废墟里，从缝隙中看到了血红的地光，从南边的天空滚落过来，惊吓地将喉咙中的一口气倒憋进胸腔里……她很快地被扒出来，当她看见爷爷已窒息死亡时，昏了过去，在倒塌的房顶面上，躺了两天一夜，小雨将她浇醒，伸手在废墟的缝隙中探摸衣服时，她摸到樟木箱子，在打着冷战的同时，惊醒过来。两个月后父亲的遗骨在单位找到，杨若水将遗骨捡入土的那一刻，已经不会哭泣，她搬着为父亲砌墓的砖，眼前一黑，扑倒在地……此后继母随弟弟去了新疆，两年以后抑郁而去。“若水，咋掉泪了……过年想若木了吧……别这样……若水……若水……”汪洗尘递过来纸巾，杨若水接在手中，按堵着眼睛。
正如杨若水确定的那样，古玩字画没有丢失，但必须转移。租房携带着这么贵重的宝物，太不安全了。交给弟弟若木最安全，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拿起手机，接通了若木，“若木，我是姐姐，明天我去北京，你务必赶在我前面，在西客站接我……”
随后她将汪洗尘叫过来，说明出行的理由并叮嘱洗尘:“别离开家一步，也别让那俩口子进门，咱们各种证件藏在哪里你知道，除夕的夜晚，你等着我回来过年……”
腊月二十八，北上的列车在飞驰，杨若水悠然地坐在软卧上，还有几个小时就能见到弟弟若木了，她一阵心悸，一阵快乐，在人生的旅途上，她的缺憾很多，没有家的温暖，弟弟若木是她唯一的至亲，亲情是脉搏的律动，共同流速的血脉会顾念着她，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躺在病床上，若木的声声呼唤和大滴的泪水，挽留了她的生命，并魔力般地为她竖起信念，这种精神上的支撑，同时奠定了现实生存的活力。在租房的过程中，她不变性格的初衷，本色地表现着，坚韧，清高，狂傲。此时，她微微地闭上眼睛，伴着车轮的转速，心底呼唤着“若木……若木……我的弟弟……”。汗水早已湿透她的内衣，伸手从脖颈口抻出垫伏的毛巾，周边的旅客看得清楚，但无人过问。她攥着湿毛巾走向洗手间。
回来时，她感觉到新垫伏的毛巾令后背舒服，用冷水洗过的湿毛巾拧成半干，擦着脸上、额上新冒出的细汗。
列车已驶进西客站，乘务员亲和的声音在叮嘱着各项事宜，旅客们驿动起来，收拾行囊。
杨若水将名画抱在怀中，手拉着装有古玩的皮箱，随着车轮的缓慢，目视着西客站，欧派、豪气、现代，总设计师是何人？竟能巧夺天工，非凡与厚重绘出灵慧的天堑。
当车门打开的那一刻，杨若水呼吸到北京的空气，一阵激动，随着人流下车，出站。“姐姐……”“姑姑……”她听到弟媳的呼喊，侄儿的叫声，循声望去，竟有人拉住了她的皮箱，回头看时，若木就站在她的右侧。“姐姐……姐姐……”杨若水伫立在那里，没有回声，两眼模糊，一旁手臂扶住了她。她仰起脸任泪水横流，“姑姑”侄儿的双臂抱紧了她，弟媳拿着纸巾，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她伸出胳膊，抱住亲人，将头埋了进去。
五星级的宾馆是这样的舒适宜人，杨若水如同到了仙境，她欣赏着套间内的设施，甚至不敢去触摸床单，坐沙发时竟吓出了冷汗，比天水公司经理办公室的沙发还软和。她缩着骨头，收着筋，心提到嗓子眼，但，臀部还是往下陷，“找个硬板凳吧，马扎也中，坐这个我累得慌……”侄儿笑出了声:“姑姑，您真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耐饥苦，却不懂享受……”“时代造就人”杨若水颇为感叹地说着。“这里没有硬东西，床比沙发还软。”弟媳补充着。杨若水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弟弟若木，四目相对，若木缓缓地说道:“我看姐姐恢复的不错，精神很好，只是……只是眼睛里含着忧伤。”杨若水笑了笑，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不透露租房搬家的过程，她不想给若木增添心里负担，难得见面，报喜不报忧最重要。她看着若木神采奕奕的眼睛，不由得想起了爸爸，那是爸爸的传承。那饱满的高额头，挺直的鼻梁和尖俏的下巴，又是多么的酷似爷爷，“爷爷，”杨若水想起爷爷，觉得眼睛酸涩，急忙眨了眨眼，想说点什么，若木却抢了先:“姐姐，这次跟我们走吧，去新疆，那里很好，亲人生活在一起很舒心的。”……“走吧，姐姐，房子楼上楼下很宽绰，任你选住！这样，若木就省了心了。”弟媳很真诚。“等我退休在北京买房，我们再搬到北京，那多好啊……”当听到若木提到北京时，她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全国哪个城市好，也比不上北京，街道正南正北，人生活在京城是福份……”杨若水深情地眺望着窗外，由衷地说道:“还是接受命运的安排吧。”“姑姑，我想看看名画和古玩。”侄儿提出了要求，杨若水警觉地起身，捂住名画和皮箱说道:“这里不安全，全是监控，等拿回家再看不迟。”侄儿惊愕不已，若木、弟媳笑出了声。“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这才是真正的奇方妙药，”杨若水站起身从内衣兜中双手捧出誊抄的一份《脏腑秘笈》。若木双手接过，“这……这……这……”“看看吧”若木、弟媳、侄儿屏心静气地默读着。杨若水近距离地看到了若木青眼角隐暗的眼圈和赤红的嘴唇，不由得暗暗感叹景佑大伯通过手掌给若木断诊，心脏患疾。她沉静了片刻，待三人看完时叮嘱若木:“若木，不要疑惑，治愈心脏要紧……千万不要吃西药。”“姑姑，留在北京租房吧。节假日，我回来陪姑姑……”侄儿兴奋地将杨若水抱起来。
一家人谈了通宵。第二天已是腊月二十九，中午在宾馆的餐厅就餐，丰盛的令杨若水眼花缭乱。“还是喝点粥就点咸菜败火，”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弟媳将可乐鸡翅叉送到她面前的盘中，“姐姐不喜肉……”若木向媳妇解释着，随手叉送过来一对大虾。“我自己来，千万别这样照顾我，我受不了……”杨若水兴奋地流出了汗，侄儿递送过来纸巾，正待擦拭时听到亲和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这是您需要的主食和六碧居的咸菜。”杨若水猛地回头，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正端着托盘，将一碗大米绿豆粥送到她的面前，她慌忙站起，自己去拿咸菜碟。侄儿乐出声，叫道:“姑姑，您真是憨厚的有点痴，社会节奏一日千里，而你却不入流。”回头看着服务员说，“这是她的工作。”杨若水如同见了甘泉，端起粥碗大口喝下，不料，烫了上牙堂，心想坏了，别烫伤了食道粘膜，不由得憋红了脸。“姑姑，还是用羹勺喝吧。”侄儿离座，将羹勺递到若水手中，杨若水拦开，扬着脖子又喝了一口说道:“还是喝痛快。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杨若水被埋进席梦思的软床中，连翻身都得全身较劲，汗水湿透了内衣、床单。她索性坐起，不料又被埋到胸口，她张望四壁，喘息着，心想这一夜咋熬！到处都是软的，软的她心里没底，累的发慌，慢慢地就着劲再次躺下，再次地陷入进去，还是大炕好啊！睡着舒展，醒来骨头轻松，关节随活。童年稻满村家中的火炕，足有半间屋大，石榴村大嫂家中的火炕，还有现在师傅大姐家中的火炕……杨若水看到连片的火炕，急忙翻转着身体，朝火炕移转，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却还在原地蹭磨……
“我必须走，”杨若水拿出往返的车票，若木愣在沙发中，弟媳说道:“我们早已计划好，在北京和姐姐团圆过年，可姐姐却偏偏要走，为什么？”“我惦记着汪洗尘，她和我租住在一起，等我回去过年。”杨若水面向若木解释着。“人家很团圆，丈夫、儿子，姐姐为什么去添乱？”若木十分不解。“她丈夫在生病，重病，儿子考研过年不回来，在荒郊陌生的村中难支撑，我回去是她的盼望……”杨若水急得嗓子有点沙哑。“姑姑，过了除夕夜再走可以吗？”“不……”杨若水在摇头，“汪洗尘对姑姑的情分，你爸爸知道。”杨若水目不转睛地看着若木。沉默，沉默良久，若木拉过一个皮箱，说道，“姐姐，这是20万元钱，带上回去，买房，为安全，让你侄儿陪你回去，还有，姐姐将现在租住的地址详细地给我留下。无论今后在哪里住，都要提前将地址告诉我……务必……”若木很严肃，杨若水站起身，将地址写下，并将皮箱送到若木的近前，说道:“这钱我不要，如果将来在北京买房，这钱就充添里吧。”弟媳又将皮箱拉到杨若水近前:“姐姐，拿着，若木心里会高兴的。”“不……”杨若水执拗着:“侄儿也不要跟我回去，陪陪爸爸、妈妈吧……”杨若水揽住了侄儿。
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杨若水扭回了头闭上眼，她不忍心看着若木那撕心裂肺的眼睛。
将近六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在傍晚敲开芦笛村租住的堂屋门，汪洗尘伸出双臂抱住风尘仆仆的杨若水。
“累不累，若水？”汪洗尘围着杨若水转，“先洗洗脸吧。”汪洗尘将暖壶的热水倒入脸盆中。杨若水坐下说道:“时间太紧张，什么都没买回来。”“回来就好，过年的饭菜都准备好了，焐在锅里，等着你回来过除夕夜。”汪洗尘满脸的兴奋，又端过来一杯水，杨若水双手捧捂着。
“开门……开门”堂屋门被敲响。女房东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杨若水不高兴地扭了脸，对汪洗尘说道:“不给她开门，大年三十的，串什么门，晦气……”汪洗尘憋不住劲地说道:“过年了，还是给她开开吧，倘若有急事别耽搁了。”说着，走出去开了门。
大姐拄着拐，扑跌进来，直奔杨若水的住屋，嘴里喊着：“杨若水，三天没见你人影，老头子和我都惦着你，怕你有闪失，住我们的房子，千万别出岔，这房子是祖上留给我们的，吉利着那。”她靠坐在炕沿旁，杨若水勉强地笑了笑，用盆中的热水洗着脸。汪洗尘搭讪地问道:“大姐过年的东西都准备齐了吧？”“年过不过，不打紧，祭祖的东西我准备了不少。我家有个祖上传下来的先例，谁住这三间房子，年、节必须买上供品供奉先人，你们住也别破例……”“供什么？”杨若水抢着话，扭着脸问她。“供啥都行，鱼、肉、点心、水果、饮料……”大姐脸上泛起红晕。“我们没有为别人的祖先供奉的习俗。”杨若水擦拭着脸上的水珠。“我说的多清楚，谁住这三间房子，必须买上供品……”“我们刚来时你怎么没提出来？”杨若水没去瞧她，大姐的脸立时变得蜡黄，摆了一下头说道:“当时我没在家，你俩没忘吧？”大姐盯住汪洗尘，而回避着杨若水的目光。“这样吧，大姐，先回屋吧，我跟若水商量商量。”汪洗尘态度温和。“明天初一，早晨就得供奉上，你们掂量着办吧！”大姐拿过拐，挑起门帘，歪斜着走了出去。屋内刹时沉静下来，杨若水，汪洗尘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开口说第一句话。杨若水疲惫地歪倒在炕上，火炕的温热舒展着她的筋骨，她感激地看着汪洗尘，这火炕是汪洗尘提前生了炉火烧热的。当她翻身坐起想和汪洗尘说点什么时，突然听到嚎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