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坐定,大嫂直接问道:“搬哪去了?跟我真生分哪,连说一声都不说。”“走得急,谁都没告诉,再住下去,怕丢了性命。”杨若水突然停住话头,她不想再说下去。受委屈,受人欺负的事自己忍着,跟别人重复,自己会加倍的痛苦,遇上心地不良善的人会幸灾乐祸。“若水这事不提了也罢。其实我已有耳闻,那天去看你们,偏偏遇上那个混账男人,汪洗尘还挺看的紧,不让见。我就纳闷了,汪洗尘咋找这么个男人!”杨若水真的陷入沉默,她还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那惊险的夜晚滞留在灵魂里。更令她难过的是,平白无故的受人欺侮,她很难咽下这口气。“若水,等我有空,给你稍听稍听,这村子里有这么缺德的人?”“不用”杨若水沉着脸,继续说道:“我知道是谁”“谁?”大嫂张着大嘴。“窗户纸还是不捅破的好,给他留一分脸。”杨若水吃住事了。大嫂伸出大拇指,接着说道:“对,装傻就对了,找出来对你更不利,其实也找不出来,别忘了古话,庄向庄,户向户,你是租房子住的人,非亲非故的,谁为你主持公道?”大嫂喷出吐沫星子。杨若水耷拉下脑袋说道:“我们惹不起,躲得起,搬走,地址保密,免去所有人的麻烦。”大嫂听明白了,不再追问地址,笑着说道:“方便,我有手机了。”
两人都沉静下来,各想心思。杨若水觉得心里离大嫂很遥远了,住在一起,有亲人的感觉,一旦搬离,心气就差了。人与人之间就是个情分、情面,不在一起,慢慢地会疏远、淡化,话自然的少,没得说。大嫂却在思量自己的事,当前重中之重,是想找老伴,最好是跟老头子复婚,这嘴咋张?求村里的人说合,倒不如求杨若水说合更合适。杨若水跟山岚花谈得来,老头子的病又是杨若水推荐的大夫治好的,面子比村里的人足。于是,张口说道:“若水,帮我成全一件事吧。”“啥事?”杨若水从沉思中醒来。“我左思右想,人老了,还得有个伴,你大哥这场病,就是个例子。儿媳妇伺候的再好,也不如我伺候的周到、方便。我寻思和你大哥复婚,条件是将多要的那半间倒座还给他们,还有那多占的二分田。我们在一起过日子,图个照应。腾出一间房来,让儿子、媳妇住……”杨若水静静地听着,突然问道:“教师女儿愿意吗?”“愿意,我自个的事,我做主。”“等大哥回来就谈此事,你先躲躲”杨若水说着,听见院门响,山岚花腋下夹着白菜,手里提着零碎,走进来,看见院里的自行车一愣,马上喊道:“若水姐……若水姐……”杨若水迎了出去。
在东屋的饭桌旁,大哥坐在正中,他已戒酒了,慢慢地吃着素馅饺子,杨若水坐在凳子上,山岚花不停地劝着若水:“多吃点。”杨若水没有食欲,静静地将大嫂的意思和盘托出。大哥没有表情,低头不语,山岚花见此情景,蹦跳起来说道:“门都没有。爹老了,我伺候一个,有她我就得伺候俩,她想的美。我爹宁愿不要那半间房、二分田,不找病是真的……”“大哥还是说句话吧。”杨若水动员着,大哥放下筷子,慢慢地说道,“就这么着吧。”“怎么个着法?”杨若水盘问着。“现在这样挺好。”
已是下午,杨若水推着自行车在村中走着,大嫂伴在一旁。杨若水很婉转地转述着大哥的意思。大嫂拉长了脸,沉重地说到,“我想到这了……”一辆黑色豪车从身边疾驶而过,大嫂拽着杨若水慌忙躲闪,嘴里说道:“跟大队商谈平房改造的事开始了,车里那几个是开发商派来的,来过两次了,还有个女的……”杨若水扭头往车里看着,她突然站住,拧着不动,她看到了什么?
“别看了,都走远了,城里住着,你没见过好车吗?”大嫂埋怨着,杨若水转过脸来,心脏蹦蹦地弹跳,头上流下汗珠,“咋的了?若水,别在病了,脸都变了色”大嫂摇着杨若水的胳膊,吃惊地看着她。“我……我……我看见了熟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大嫂来了精神,杨若水喘了口气,平定了一会儿,说道:“真是路窄”她想说冤家路窄,怕大嫂追问,免去了冤家两字。她看着大嫂的两眼,略停了一会,说道:“大嫂,车里的那个女人是我朋友,我想去见见她,可天又晚了,还是麻烦大嫂跟大队书记打听一下,下次洽谈的时间和地点……”“啥叫洽谈?”大嫂懵懂地问着。“商量”“啊,中,听到准信,给你打电话,别忘了带着我去,认个熟人,分楼房时好沾点光……”“大嫂,我走了”杨若水打断她的话,仰头看着天空,随即蹬上自行车,飞出石榴村。
子夜时分,芦笛村的宁静如同石榴村,在杨若水的住屋内,汪洗尘静静地听着杨若水的讲述。“洗尘,你看咋办?”“我听你的。”汪洗尘决然地说出。突然站起身,回到自己屋中,拿出锁将房门反锁上,“预防他偷听”杨若水会意地点着头。“决不便宜她。即使讨要不回那三万元钱,也当众羞侮羞侮她,让她颜面扫地……”杨若水阴沉着脸,停顿了一会,咬着牙继续说道:“还有那辆出租车……”“若水,把那封信准备出来,拿着复印件,看不透她还有什么着术”“我们静心等大嫂的电话吧。”杨若水说着。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腊月二十六那天,杨若水接到了电话,“啊,若木,你好吗?……”杨若水一阵激动,一阵喜乐。她向弟弟报了平安,但没有提及租房搬家的事,自己的忧愁,自己消化吧,千里之遥,不需要弟弟分忧。若木邀她去新疆过年,她婉言谢绝,但提出要求,如果明年春夏两季来北京开会时,务必通知姐姐,姐姐有可能去北京看望你,听筒那边连声应着,杨若水饮泣,按了键。
窗外飘洒着雪花,院子很大,越显得空旷凄凉。刘友余的咳嗽声夹杂着谩骂声,从对面屋中传过来,杨若水厌烦地捂了耳朵,摔搪瓷盆的声音还是钻进了耳膜,她索性松开手,心想出去转转,围脖还未围上,门被推开了,她以为是汪洗尘进来了,于是背着身问道,“他又耍啥疯那?”没有回音,杨若水猛地回了头,第一眼看见那个塌坑,她厌恶地倒退两步,说道:“下次进我的屋先敲敲门,”并连着问道“有事吗?”师傅干乐着靠在炕沿旁,说道:“这屋住的真干净,有一股香味。”他吸着鼻子,两肩往上耸着。“我想出去,你没事先回吧。”杨若水轰赶着他,“有事有事……”师傅顺势坐在炕沿上,杨若水立马朝对面屋喊着“洗尘……洗尘……”汪洗尘闻声急忙过来,“俩人听更好,”师傅晃荡着腿,挤了下塌坑,说道:“我这房子,一直在出租,城市里的人都穷死了,都往市边跑,以往住在我这的人,一个比一个地知道啥,懂人情,逢年过节,都没空过过。鱼、虾、肉、水果,往我屋里送,感动地我老伴年三十都请他们过来吃饺子,那个热闹劲……”“没别的事,我走了。”杨若水打断他的话。“我们那口子也等着我过去那。”汪洗尘掀帘子先出去了,杨若水跟在后面,师傅还是不动,“出来吧,我锁门。”杨若水站在门外,拽着门帘。“在我这住的人家不少了,没一个锁门的,就你特殊”“一人一个习惯”。“两防着,她是防着你们,也是防着我们”刘友余在对面屋搭了话茬。“防我,别在我这里住。”师傅变了脸,从炕沿上蹦下来,手指着杨若水喊着。“晚了,你说不算,签的合同说算。”“你……你……”师傅撂下胳膊,甩着手,去掀对面屋的门帘,汪洗尘迎了出来,“有话在堂屋说吧,我们那口子正在传染期。”“我先传染你,别在外边败坏我,想清楚点,我是你男人……”汪洗尘跳了回去,插上门,屋里传出呜呜声,杨若水趁机锁了门,转身走开,师傅走在后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倒了血霉,院里住进了怪兽……”
芦笛村的小河干涸,结着薄冰。稀稀拉拉的树干裂了纹,干脆的树枝随着风雪摇曳,没有气势,没有魂魄。杨若水靠在一棵较粗的树干上,仰着脸,任风雪吹洒,她麻木了,没有什么可想的了。命运的路摆在她面前,往前看,租房已成定局,买房遥遥无期,除非中了彩票大奖,或是捡到巨款,这种可能是天方夜谭。她明白自己已陷入沼泽中,越挣扎越往下沉,窒息、冷汗、心悸折磨着她,早已损伤了元气,她怕,惧怕疾病的侵袭,那种痛不欲生的折磨,摧残了她的意志,她的信念,她的灵魂,每当回想起来都出一身凉汗,她的心里会歇斯底里的呼叫着,爷爷,奶奶……
远处传来咕咕地叫声,凄凉伴着孤苦,在她耳边绕,这是什么生灵,生命力这样顽强,在这漫长的冬日能呼叫出她的心声。杨若水向四周望去,茫茫雪原,一望无际,生灵在哪里?白雪的光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本能地闭上,仍倔强地仰着头,雪花在脸上飘落划过,清凉、舒服的感觉召唤着她回到生活中。她摇晃掉头脸上的积雪,仍闭着眼睛想到,还有四天就是新春佳节,传统节日,举国同庆,但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内容,长年的住宿生活早已对节假日没了向往,她几乎没有过过年,年味温暖不了她封闭的心,倒是增添无尽的遐思和惆怅,她没有家的渴望,宿舍就是她的全部,而现在如同没有根的小草任风吹,栖在各个屋檐下,她的情绪再次跌入低谷,很长时间,慢慢地回缓着自己。心里终于拨开了缝,生活不是单层面的,她的色彩很浓烈,生命都在挚爱她……杨若水终于睁开眼睛,她懂得,要学会在漫长的年华中领悟生活,生活的峰巅会将她托起。
腊月二十七,正是芦笛村的大集,集场在甘河的两侧,人们从冰面上行走,薄冰脆喳喳地开着花。杨若水和汪洗尘开始了采买,“若水,我们多买海货,还有绿叶菜。”汪洗尘提着建议。“还是多买牛肉吧,补气血,刘友余需要动物蛋白。”杨若水补充着。汪洗尘突然回过头来,拉住杨若水的胳膊,说道:“若水,你真好。可惜刘友余这个混蛋任吗不懂!”杨若水笑着说道:“他在病中,理解他吧!……”汪洗尘没再说什么,只是拉紧了若水的胳膊。
对面的摊位挡住了她们,抬眼看去,师傅脖子上套着绳索,挂托着胸前的装烟架。“这是好烟,都来抽一口,尝一尝,来,尝……尝……”他挤着眼吆喝着。杨若水第一眼看到他,但马上低下了头。她用手指点了汪洗尘的掌心,汪洗尘会意地回点了一下,俩人顺着人流往前挤,前面突然有人说了话:“瞎老大的老婆在地上买烟哪,千万别碰她,她是来碰瓷的……”“他们咋不修锁配钥匙了?”有人在问。杨若水听得真切,脑袋不由得嗡了一下。她想起自己锁门的习惯,锁上等于没锁,房东会配钥匙,真是滑稽。杨若水心中打了鼓,她有三幅名画和古玩,久藏不露,在她生病期间,想给若木,但自己挪动不了,若木又推辞,事情就耽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