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勒兴冲冲的跑到城门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壮着胆子进了城。一来长巾裹着头发,二来天色已黑,城西本就荒僻,一路疾走也无人发现这个羯人少年。
富勒来到洛乌家门前,大门掩着却没关起来,不大的院落里亮着火光,还有吵闹的声音,心中犯疑,“莫非这兄妹俩不愿去山上?倒在自己家里弄起了拜火节?”富勒起了小孩心性,小心翼翼的探着头,趴在门缝,想吓他一吓。
这一看自己便惊的跌坐在地上,只见院内横躺着六七个人,血已经沁红了粗布衣裳,几个黑衣人在各个厢房内出出进进,显是一众强人在杀人夺财。富勒双手捂着嘴,连滚带爬的想要逃开,去街坊呼救?谁敢来救人;去府衙?回山上?富勒脑子拼命思考却得不出结论。只听见撕心裂肺的一句哭喊声,马上又消失了。富勒呆住了,是洛容,是洛容!不能逃,不能逃,我得去救她!
富勒定了定神,又趴在了门缝,一个黑衣强人肩扛着一个小女孩从柴房出来,将女孩扔在地上,小女孩被绑住手脚,嘴里塞着破布。就是洛容!黑衣人摘下面罩,见他面庞棱角分明,一条长疤横在脸上,很是怕人,对另外一人道:“大哥,我见这小女娃生的还算干净,便不杀了,卖给人贩子,还能赚几两银子。”
另一人身材魁梧,语气很凶,道:“放屁,你差这几两银子喝酒?留这祸患干什么?!”
长疤男虽有不服,却唯唯诺诺不敢做声。提起刀,又要下杀手。
“别杀了,蒋爷,别杀了。”又一人从正房中出来,手举着火把,体态臃肿,虽着黑衣,却不像是练家子。
“潘二,你少废话,斩草就要除根!快动手!”
“蒋爷,今天都杀不少了,小孩都杀,终究是作孽啊!”
“作孽?这可是你出的主意?作孽也是你作的!”
“这……这……我没想到会杀人啊……”
“笑话!你抢地,我抢钱。杀几个鲜卑猪又怎样?你快滚回去把地契和金子翻出来,若是再多嘴,老子先劈了你!”
潘二不敢再说,也不敢看他杀人,转身便往厢房走去。
富勒眼见长疤男举刀要杀,一时激动,“啊”大喊一声。院中的三人一惊向门口望去,却见一个男孩呆立在门前,两条腿不住的发抖。
“哈哈,这还有个充好汉的!我说怎么少一个呢,原来在这。”蒋姓领头的提着刀缓步向门口走去,那样子像是生怕吓飞一只鸟。
“富勒!快跑!”突然一声嘶哑的叫喊声从柴房后传出,随即一条瘦长的身影翻墙而走。富勒回过神来,拔腿便跑。
“******,竟漏了一个,分头追,别留活口,潘二你动作快些,找到东西一把火把这烧了!别给老子添乱!”说罢,这姓蒋的和长疤男分头追去。
富勒一边跑一边叫,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这蒋姓强人的呼吸也越来越近。富勒忍不住向后看,见这黑衣人双目死死的盯着自己,像是狼在追逐着猎物,嘴角微微上扬,似笃定,又不屑。富勒从小长于山野,平日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此刻却双腿渐沉,是恐惧袭来的压迫!富勒反复告诫自己,跑过前边的路口就有救了,跑过前边的路口就有救了。富勒突然发现,胡同口似有光亮,这光亮就像太阳,越来越耀眼,一队夜巡兵勇出现了,富勒压抑在心底的声音终于爆发,“救命!”这队兵勇也赶忙迎过来。富勒张开双臂,他头一次产生了想要拥抱汉人的想法,他哭着笑着跑近官兵,想抱住眼前这个救命恩人,像孩子那样。
一柄军刀迎面插进胸膛,没什么停顿又拔了出来,鲜血跟着淌出,声音好像小溪一样,富勒垂下双臂,瘫软再地。富勒有些呆了,有些想不通。算了,不想了,还是想想阿爸的佩刀,想想阿妈的香饭,想想洛容的笑脸,想想洛乌这个伙伴……
“大哥,怎么跑出来一个,多亏了兄弟我路过!”
“哈哈,放心吧,这一票大哥算你一个!”
“弟兄们,快谢谢大哥吧。”“谢谢大哥”“谢谢蒋大哥”……
一行人在渐渐冰冷的孩童身体边谈笑寒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他妈晦气,让这小崽子跑了”长疤男狠狠地吐了口痰,低头对着潘二道。
“这……这……他不会去跑去报官吧?”潘二的声音有些紧张。
“报官?你就是官,我就是官,他一个鲜卑小崽子,怕他作甚!”长疤男话锋一转,“只不过大哥那里不好交代啊……”
“这您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把火烧了这,应该看不出出少了一个孩子啊。”
“哈哈哈,就听潘大爷的!刚才那个小女娃儿呢?”
潘二摇了摇头,道:“都埋在死人堆儿里了。”
“没杀?”
“没杀!”
长疤男两眼放光,一脸淫邪,道:“我走了再点火,别可惜了这么俊俏的小娘们儿!”
潘二欲言又止,只能垂下头,心中暗道,“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呢……”
洛乌在臭水坑里藏了一夜,整个身体都没在黄白之中,双手扒着坑壁,实在憋不住气的时候再探出口鼻。就这样挨到天蒙蒙亮,胆战心惊的爬出污水坑,偷偷抬头四处巴望,不见有人,才敢大口的喘气。几个时辰中,洛乌几次作呕,此时再想吐,腹中已经空空如也,洛乌跪在地上,回想昨天夜里发生的惨剧,却是如何也不敢相信,只盼这是一场梦,自己还没有醒过来。
洛乌沉静了一会儿,仿佛看见了母亲蒙难前眼神,听见了父亲临终时的疾呼,洛乌猛地一哆嗦,在地上连打几个滚,蹭去了身上的污秽,也蹭破了衣裳,蹭破了手脚,那模样就像是刚与人打过架的小叫花。洛乌心里存着幻想,还是要回家中一探,万一家中还有人活着,自己也便不是这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打定主意,洛乌迈开步子,虽然腿还在抖,但心意已决。
此间虽天下太平,却也不是盛世,路上的叫花乞丐并不鲜见。洛乌一路走来,神行破落,并无引起太多注意。洛乌越靠近宅院,心中就越沉重,瓦砾之中还有缕缕残烟不时飘起,一队衙役在不紧不慢的清理尸首,口中抱怨不断。这断壁残垣围起了一众平民,指点谈论者居多,却鲜有人伸手相助。
洛乌一点一点挤进人群,身旁两位妇人,见如此肮脏的小厮,赶忙让开,连吐口水。
“挤什么挤,没长眼啊。”
洛乌并未回话,只是痴痴的盯着一具具裹在草席里的焦黑尸身,有些已并不完整,怔怔的瞪出眼泪。
身畔的两位妇人话音又起。“早起听一位官长说过,这家晚上取火不小心,烧死了全家人。”
“是吗,这家鲜卑人住的荒僻,若不然,还不连累了整条街啊!”
“这群夷人,胡人非要住进城来,搅得我们齐水城乌烟瘴气。”
“可不是么,我家当家的说他们过去什么…茹毛饮血…好像就是吃生肉,喝生血,好不恶心的。”
“你家当家的是念过书的,肯定说的不错,要是不然,怎么会连火都生不好,弄得家破人亡呢。”
洛乌听着如此嘲弄,眼睛发红,饿狼一般扑向那两个妇人,撕扯嚎叫。妇人一惊,大声呼救,周围年轻之人眼疾手快,拽开洛乌,以为是个疯子,拳打脚踢不断,洛乌挨不住,身体蜷作一团,呜呜啜泣。洛乌心中便没有别的想法,只盼被人在此刻打死了,全家人死于一处,也胜过与全天下陌路相对。
周围有人听着他如此凄楚的哭泣,也便不忍为难这小疯子,纷纷相劝住手。人群陆续散去,洛乌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负责清理的衙役也暂且午休,只留下正午的太阳和暴露于其下具具尸身。
洛乌看着横在地上的十二张草席,心中猛然一动,家中十三口,仅自己未蒙难,如此说来,富勒也躲过此劫了?这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好!富勒还活着,我也不算是孑身一人。何况血海深仇未报,仇人是谁都不知道,何言轻生!洛乌对着面前的十二具尸身,再三叩拜,暗暗赌咒,定要报此血仇。想通此节,洛乌起身,长步而走,先去找富勒,再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