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无边无际,渐渐地有一点光亮,凑近了看,是狰狞的关山望的脸。那脸转了几转,变得干净和蔼,张嘴说着什么,但是没有任何声音。渐渐地,关山望的脸消失了,换了一张模糊的、女人的脸,那脸也消失了,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杏树,杏树越长越大,越长越高,突然噶然折断,断裂处喷出浓烈的血浆,血浆不断喷洒,侵染了整个空间。漆黑无边的空间迅速地变成了血红,那血红不断涌动,不断流淌,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
在流淌的血浆中,又有一张人脸渐渐地浮现,他面沉似水,双眼冷冷的看着前方,在左眼的下面,一道醒目的刀疤。渐渐地,这张脸也消失了,伴随的是涌动的血浆,又回到了那一片漆黑,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渐渐地,又有了一点亮光,不过这点亮光不是人脸。它晃动着,拉出了一道长长的金线,又一点亮光,又一道金线,一点一点,一道一道,越来越多的金线,有的长,有的短,这些长短不一的金线交织成一个人影,一个女子的人影。
关墨为一下子醒了过来,阳光越过小竹窗,照在眼前的一个人影身上。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之上,铺的盖的都是粗布缝制,不过干净素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燃烧的味道。那人影怯怯的问道:你,施主,醒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关墨为居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影。从穿戴上看,出家人打扮,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头上没有一根头发,但是眉梢带喜,两眼明亮,衬的剃度过得光头一点也不突兀,反而使整个人清新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你,你是?”关墨为想挣扎的坐起来,这是肚内不争气的一阵鸣叫。
那尼姑脸上飞起淡淡的红晕,“施主你饿了,我这里正好有斋饭,我去给你端来。”说罢起身,转眼端过一个托盘,上面两个碗,一个碗里装着米饭,似乎使用竹叶水蒸煮,不仅米饭色泽淡绿,同时泛着一股竹叶的清香。另一个碗里装着简单的白菜炖豆腐,不过白菜和豆腐都明显经过精致的摆放,让这碗极其普通的素食透露着精致。
关墨为按捺下想把托盘抢过来的冲动,双手合十做了一揖,表示感谢。尼姑把托盘放到他的腿上,又转到身后,替他垫了一个枕头,好让他舒服的靠着。又坐回到他面前,对着愣愣没有动的关墨为说:“吃吧,都是庵里的粗茶淡饭,施主不要在意。”
关墨为低着头,端起淡绿怡人的米饭,轻声说:“我不会在意的,我只是个要饭的。”说完狠狠往嘴里拔了一口米饭。
尼姑低头玩弄衣角,低声道:“我知道。”
关墨为咽下口中的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儿。”
“是俗家的名字吗?”
“也是俗家的,也是修行的。我们这里只有师太有法号,我们都没有的。”
很快的,关墨为把饭菜都巴拉完了,玉儿把托盘接过来,轻声问道:“饱了吗?还要不要?虽然饭菜清淡一些,不过在青冢,倒是可以管饱。”
关墨为急忙回答:“饱了,饱了。”虽然没有完全吃饱,不过他还是谨记父亲的养生教诲,每餐只是七分饱。
玉儿拿着托盘,也没离开,低着头,也不说话。关墨为看着她,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呆呆的坐在床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玉儿穿着宽松的法衣,从袖口露出洁白如玉的一段手臂和如葱白般的手指,只是在手指肚上看出劳作的茧子。
关墨为低头看看自己躺卧的地方,也是俭朴但是精致整洁,粗布的被褥,粗布的枕套,床是竹床,枕套里面是晒干的竹叶。关墨为问道:“你很喜欢竹子的。”
“是啊,”玉儿轻轻答道:“这里本来就是一片竹林,我听说建青冢的时候,砍掉了一些,本来这后面的菜园也是有竹子的,为了种菜,不知道被什么人砍掉了,我来的时候,砍掉的柱子就堆在这间房屋里面。”
“这原来是柴房啊。”关墨为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房屋,果然简单的很。
“是的。本来可以住在前院,不过她们,”玉儿突然停住,似乎有什么隐忧,“不过我还要种菜,索性就谁在这里了。”
“我不知道你们还是要自己种菜的。”
玉儿轻轻的笑了出来,“我开始也不知道,买我的那家只是说让我在这里出家几年,到时候小姐出嫁了,我也就还俗了,我也想好好的学学佛法,没想到来到这里却种了菜,谁让买我的那家老爷没什么钱供奉呢。其实呢,当丫鬟,当菜农都一样。在这里没人管,我还更开心呢。”听玉儿说活的口气,却不是那么开心。
两个人聊起了天,气氛融洽了许多,不过关墨为有些担心会不会被玉儿识破自己的身份,毕竟这个样子,太不像一个乞丐。不过似乎玉儿并不关心他的身份。
“我会不会弄脏你的床?”关墨为问。
“哪有。我时候我干活干的太累了,也就合衣躺在这里了。”说完躺在这里,玉儿的脸不由得又是一红。
关墨为看见托盘还在玉儿的手上,打算下床,他对玉儿说:“你还拿着托盘,累了吧,我来帮你。”
玉儿赶紧回答:“不用,你躺着好了,我把托盘送到前面厨房,马上回来。”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女子的高呼:“玉儿,你个小妮子,李老爷家的四姨奶奶来了,我要奉茶才发现螺钿漆盘让你个骚货小蹄子拿走了,快给老娘拿出来。”
关墨为纳闷青冢这个优雅清静之地,怎么会有如此粗俗的女子,从门缝往外打量,隐隐看见菜地那端一名同样尼姑打扮的女子,与玉儿相比,粗硕许多,双手叉腰,平平的一张脸上凸显出两片厚厚的嘴唇,一点也不像佛门弟子,倒像田边粗野的村妇。
玉儿倒也不慌,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那是我云翠师姐。你躺好了,我去把漆盘还她。”
关墨为怕给玉儿惹麻烦,说:“她会不会进来,要不我……”
玉儿站起身,一手托住漆盘,一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法衣,安慰道:“不用的,她不会进来。云翠师姐只是大嗓门而已,其实人不坏的。”
看着玉儿给这样的人讲情,关墨为不由得心里一阵热浪涌动。玉儿轻轻打开房门出去,又反手关上房门。关墨为透过门缝看着玉儿,那边的云翠师姐果然如玉儿所讲,只是站在那里扯着嗓子喊,也不往前踏上半步。
云翠:“平日里用饭你也就是用个竹盘,怎么今天好好的要用漆盘,是不是藏了汉子在里面干些喘不上气的勾当。”
从门缝里看不见玉儿的表情,不过也能想到她的脸色,关墨为不由得一阵恼怒,撩开被子下床,想要跟着泼妇评一番理。
虽然云翠的话语粗俗,不过从玉儿的回答看来,也没有显得生气,恐怕是因为熟悉云翠的为人,平时这样听她说话惯了。
玉儿平静的回答:“我的竹盘拿去晒种子了,漆盘我是看见在厨房里,随手拿了,我跟你云翠师姐不一样,没在大户人家服侍过,物品不知贵重,说话不懂高低。”
云翠没听出玉儿话里的揶揄,只当是奉承,满脸喜色的拿着托盘走了。玉儿看着云翠师姐的身影消失在游廊的拐角,才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望向自己的居所,突然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的撩了撩自己的头发,才发现已经是个光头,不仅哂笑自己,一年前落得发,怎么今天突然又想起那一头青丝。
玉儿怎会相信那个昏倒在青冢菜地的人是个乞丐。她认识他呀,虽然他不认识她。
那是两年前,玉儿刚刚来到青冢,还没有习惯落发出家的感觉,每日除了早晚功课,也不愿意和师姐们混在一起,正好后院有一片荒地,于是师太就打发玉儿去收拾后面的荒地,整理出一个菜园子出来。玉儿本是农户出身,正想给自己找一个清静去处,整理荒地这种别人躲都躲不及的事,玉儿反而欢喜的不得了。干了几天,条条陇陇的,颇有些模样,后来索性就住到菜地旁边的柴房里了。
那一日,玉儿刚刚给新出苗的萝卜浇上水,突然云翠师姐急急火火的跑过来。云翠是贩马的刘家送来的,刘家是在京城做牲口买卖的大户,常年有人在勒德城收马,当年孙诚秀才中了举人,刘家赶了几头猪,也在祝贺的人群里,后来建了青冢,看到别人家都陆陆续续的送尼姑进来,刘家也想随大流。正好这时他们在勒德城的商号里有一个管家大丫头,云翠,虽然热心喜欢帮助人,但就是有一样,管不住嘴,平日里吆吆喝喝,知道的添油加醋,不知道的云天雾地,整个商号里的人没有不烦她的。正好借这个机会,被送到青冢,落发当了尼姑,五年后,还俗给指一个婆家。
其实这个时候云翠过来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是告诉玉儿前面有勒德城刺史关大人一家来上香,让玉儿留心点,不要冲撞了官府家的人。虽然云翠有模有样的说,好像此时关山望一家跟她很熟一般,玉儿倒是不以为然,心想这后院种菜的,刺史大人只是来上香,如论如何也不会到这里来。看到玉儿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云翠不免有些失望,本想给玉儿多解释一下官府里的规矩,又怕耽误了迎接,索性叹口气说:我看你这个粗丫头就待在这里吧,那也别去,省的冲了大驾,害我们都挨骂。
说完云翠又想来的时候一样,风风火火的走了。玉儿看了看云翠的背影,不屑的翻了一下白眼,继续给萝卜浇水。过了一会儿,水浇完了,玉儿把桶放在一边,一个人默默地走到旁边的竹林里。之前的后院还有一大片竹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掉了许多,空出一片荒地,只留下旁边一小片竹林,休息的时候,玉儿就喜欢一个人呆在竹林里,有时候呆呆的坐着,有时候慢慢的在竹林里走来走去。玉儿刚刚走进竹林,就看着一个人走进后院的菜地,从衣饰上看,是一名公子哥。
这名公子哥穿了一件石青色罩褂,登着青缎厚底靴,油亮的头发整齐地盘在头顶,用一个束发紫金冠箍着。他看着新开出来的菜地,仿佛很有兴趣,快步走到田间。这时玉儿也看清这名公子的长相,面若朗月,眉如墨画,两眼清澈有神,波光流动。玉儿心头仿佛有几只躁动的兔子乱撞,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忍住急促的呼吸,一动不动。
那公子正蛮有兴趣的在菜地间闲逛,东瞅瞅,西看看,这时一名苍老的声音从面前传过来:公子,公子可在这里。说着,一名穿着灰色粗布衣衫的老人出现在后院门口,看装扮像是仆人,但是脸上倒有几分威严。虽然看上去公子的地位要比这名老人高上许多,不过在他面前也有些许恭敬,像是撒娇般对老人说:你看这片菜地多好,打理的人一定心灵手巧,比城外那些农夫强多了。老人听了,脸上带着微笑说:是啊,是啊,比那些农夫强,也比屠夫强,公子也就跟老仆说说吧,要是让老爷听见了,可要责骂公子了。公子嘟了一下嘴说:才不会呢,老师布置的作业我都完成了,老师还说让父亲大人夸奖我。老人听了更是开心:公子有本事,你母亲大人在天之灵不知道有多开心。公子一边看着菜地一边同样开心的说:母亲大人知道的。老人来到公子身边,搀着公子说:是啊,是啊,老爷马上也上香了,公子快去吧,要不功课再好老爷也要责备了。公子突然甩开老人,一边快步往前跑一边愉快的回答:好的,我马上就去。老人急忙追上去:公子慢点,不要脏了衣衫。
就像突然出现一样,两个人突然地离开了。晚饭过后,云翠师姐大声的炫耀在刺史大人上香过后,他们家的公子跟她如何亲切的招呼攀谈,并邀请她有机会一定到刺史府上作客,一起谈谈佛法。想所有云翠所说过的话一样,玉儿听了也就忘了,不过今天有三个字玉儿牢牢地记在心里,关墨为,那名公子的名字。
两年的时间过得很快,除了偶尔跟着师太出去坐坐法事,大部分的时间就花费在这片菜地上了,自从关墨为来过以后,玉儿仿佛对这片菜地有了责任,生怕有一点做的不好就愧对了谁。每次打理菜地,关墨为公子就在自己的脑海里徜徉一番。没事的时候,玉儿就在竹林默默地傻坐,或者在挖竹笋的时候,对着竹笋自言自语。
玉儿想着往事,脸上一片绯红,突然又想起今天早上,云翠带来的那个坏消息。玉儿从来不相信云翠的话,但是这次,玉儿的直觉告诉她,云翠说的可能是对的,虽然她有添油加醋的地方,但是一个确凿的消息肯定是真的,此时关山望一家突然被收监。
玉儿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对于官府之间的事,玉儿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但是她的关墨为怎么样了,此时也会在监狱里吗?那应该把嘴撕烂的云翠还说,过几天他们就要满门抄斩。这一定是她胡说八道。可是就算在监狱里,玉儿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再见到关墨为,她有好多稀奇古怪的事要跟他讲,她一直盼着再见到他,如果他再来她的菜地,她一定鼓足勇气来到他面前,对他说,我叫玉儿,两年前我曾偷偷的看过你。
玉儿已经在柴房偷偷抹了眼泪,已经把知道的菩萨和佛祖恳求了一遍,已经下定决心求师太带她去官府的监狱,突然外面一阵声响,玉儿探头一看,一个脏兮兮的人躺在她的菜地上,那人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色也灰扑扑的,但是玉儿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是她两年朝思暮想的人。
玉儿又不由自主的撩拨已经不在发丝,整理了一下衣衫,她要进去柴房对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你在我这里都是安全的。想到这里,玉儿推开柴房的门,艾草做的香还没有焚烧完,屋里依然香烟渺渺,床上的沙帐已经撩开,被褥整洁,仿佛从来没有人在这里躺卧过,仿佛关墨为从来没有来过,只是在她的脑海里游荡一番,就又消失了。玉儿怔怔的站着,两行泪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