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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变,出逃

天宝七年七月下旬的一个中午,赤日当头,热浪四侵。勒德城中,一家家店铺虽然开着,但是客人寥寥无几,伙计们无精打采的躲在阴凉地乘凉,店铺的掌柜们虽是不满,但也热的懒得呵斥。突然一阵嘈杂的人马喧哗由远及近的传来,所有萎靡不振的人不由得一惊,纷纷走出店铺,站在太阳地里,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

只见远处尘土飞扬处,一队人马渐渐走进,虽是天热难当,但是这群人马穿戴整齐,行走有序。走在前面的是五个骑马之人,各个官家打扮,只不过当中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员披着犀牛甲,虽没有戴头盔,但是头发结辫,盘于头顶,一看就是武将打扮,其余四位则是文官装束。

后面跟着几十名士兵,每人都手持长枪,腰跨弯刀,虽然每个人热的汗流浃背,但是表情严肃,目不斜视,一看就是训练有素,非散兵游勇可比。

众人愣愣的看着,不解何意。这勒德城位于西北,正处京都和边塞之间,是一座贸易大镇,几百年前,位于西边崇山峻岭中的赢玛部落屡屡袭击中土居民,当时的天子选择勒德城这个地方屯兵驻守。这个勒德城虽然靠近山岭,但是地势已缓,并多有泉水,不仅适合放牧,还适合耕种。朝廷的兵马几次出击后,剿灭大部分赢玛部落战士,剩余的人再也无力再战,并且战乱多年,人人渴望和平。在朝廷的暗暗帮助下,一名赢玛部落的将军刺死了当时的部落头领,篡权成了新的领袖,随后向朝廷进降,愿罢干戈,永不再战。朝廷应许,从此百十年来,再也没有刀兵之声。

慢慢的,这屯兵之地也就变成了百姓的安居之所,有西面来的人在此放牧,也有东面来的人在此耕种,随之贸易兴起,南来北往的在此交换物品,一时间兴旺无比。名义上朝廷还是在此驻兵,不过所谓的“兵”只是民间义务聚集的乡勇,用当兵替代纳税,为期三年,偶尔练兵,大部分时间还是回自己家,该放牧的放牧,该种田的种田,该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于是带兵统领一位长期空闲,义务兵由勒德城的主管,也就是刺史兼任,天宝七年这一年的勒德城刺史是关大人。

百姓许久没有看到如此这般整齐的军队,心内大感不解,看着骑马官员的神情,各个凝重,两边聚集的人不由得心里坠坠的,人越聚越多,愣愣的看着他们向城中一座官宅奔去。

刺史关大人本名关山望,四十岁上下,此时刚刚查看完官文,略用过午餐,正在下人所摇的蒲扇下午休。突然一阵“哐啷”巨响从大门口传来,伴随惊讶声和呵斥声。关山望正要责骂何人如此放浪,刚刚迈出房门,但见几个士兵窜将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衣领,扔在地上。那刚才骑马批犀牛皮铠甲的军人大踏步上前,站在关山望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身后一个文官打扮得人也疾步上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

此时的一切都被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看在眼里。他皮肤白皙,十指修长,头发油亮,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这个男孩儿名叫关墨为,正是勒德城刺史关山望的独子。关墨为是关山望来到勒德城上任刺史那一年所生,生他的时候,母亲难产而亡。后来关山望也曾续弦纳妾,但是一直后嗣乏人,于是关山望把所有关爱都放在他身上,从小聘了西宾教习,希望将来考取功名。

关墨为天资聪慧,老师所交领悟极快,不论是命题作文,还是吟诗答对,虽然称不上十全十美,但是对于官宦子弟,也是难能可贵了。不过关墨为似乎并不十分中意这些古代至圣先贤的文章,他的爱好极杂,有时翻翻医术,给头疼脑热的下人配几味药;有时候跟着杂役种种花草;更有甚者,会偷偷溜出关家宅邸,跑到勒德城边,看牧民杀羊,或者兽医给小马接生。

关山望并不是不了解自己儿子的行为,不过看着他也没有荒废功课,再加上是唯一子嗣,看他没有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也没有过多的加以约束,只是吩咐身边的人注意照看。

就在这天,关墨为正在思考老师留下的两道题目。他刚刚破了第一个题目,“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正要拿过第二个题目,突然想起,城边的孙家这几天的母马要下小马驹了。一念如此,关墨为马上就坐不住了,偷眼瞄了一下老师,老师在屏风前,趁着微微的过堂风,已然睡去。关墨为合上墨盒,放好毛笔,蹑手蹑脚的溜出书房。

出得书房,一路往后山墙跑去,中间虽有几名洒水扫地的仆役,看见公子跑过,躲闪还来不及,更不敢大声叫嚷。关墨为看见杂役,也不多加理会,只是门头跑。到了后院山墙,稳住微微气喘的胸膛,寻思如何出后门。看后门的是几名年轻的仆人,一般出门的时候,这几名年轻的仆人就会自觉地跟着公子,同时有人去向关山望呈报。不过今天是从书房偷偷溜出来的,关墨为不想让父亲大人知道自己逃学的情况。思忖片刻,关墨为决定还是找一棵山墙边的树,人不知鬼不觉的爬树出去。

关墨为顺着墙边一棵一棵树看过去,想找一棵合适的,突然,看见一棵小腿粗细的杏树,一股热流突然涌上关墨为的胸口,这树底下埋着自己母亲的衣物。听父亲说,母亲是因为生自己而亡,坟墓在城外,每年的节日和母亲的生亡两日都要祭拜,不过关山望为了聊表自己平时的思念之情,把亡妻的一些贴身衣物埋在此处,并在上面栽了一棵杏树,每天早晚都会来自探望一番。这棵树是在关墨为母亲去世的那年种下的,现在已经枝叶繁盛,亭亭如盖了。

关墨为的思绪有些凌乱,突然一声低沉的呼喝从身后传来,“公子,要去哪里?”

关墨为回头观看,是一名老仆,身穿灰色粗布大褂,须发皆白,腰背微微弯曲,脸色虽然和蔼,但是眼神甚为坚毅。这名老仆是关山望亡妻过门时带来的仆役,在关家伺候了十几年,最为忠心,自关墨为记事起,这名老仆就在他身边。今天天气炎热,关山望怕公子随意外出中暑,又怕其他的仆人看不住他,所以今天特意派了老仆在后门。

“老爷吩咐了,今天天气炎热,不要少爷出门,请少爷会书房继续用功,我已经让下人把您和先生的避暑凉茶准备好了,一会儿就端进去。”老仆的话语客气,但是语气坚决。

关墨为不敢再老仆面前放肆,尤其是在这颗埋着母亲衣物的杏树面前。他假意应承,回头向书房走去。转过夹道的一个弯,偷眼回头,发现老仆已经不在那里了。关墨为轻手轻脚的溜向后山墙,找了一颗最接近山墙的树,刚刚准备往上爬,老仆突然出现的身后,拉住关墨为的衣襟,“公子再要恣意妄为,我就去禀报老爷了。”

天气燥热,更加激起了关墨为的烦闷,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一下子推开拉住自己的老仆。老仆的身体一点不如他语气的坚定,关墨为没有觉得使劲,老仆一下子倒在地上。看到老仆摔倒,关墨为心里有些不舍,犹豫了一下,开了树,准备去服老仆。这个时候,突然“哐啷”一声,大门被人踹开。

勒德城刺史宅府的大门被人踹开,关墨为只是好奇,突然看到一队官兵怒冲冲的进来,好奇心变成了莫名其妙的恐惧,愣愣的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身边的老仆也不知道如何处置,正想着是不是去禀报老爷。突然这个时候,两个人吃惊的看到关山望被人一把揪住,摔在地上。

这一年是天宝七年,之前的几任皇上历经百年,一直是太平盛世,纵然是像老仆这样服侍官家已久的人,除了在演武场上,平生真没看到出动士兵拿人的景象。开始还以为只是官场上的纠纷,后来隐约听到“抄家”、“全都绑了”的话语,感觉不妙,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听那时的老人说过类似的事情,虽然结果记不太清楚,但是都不是太好。想到这些,一下子变的慌乱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老仆一转眼,看到身边愣愣的公子。关墨为突然看到自己的父亲被如此粗暴的对待,一时间热血上涌,要冲向前去,一步还没迈出,身体被一人牢牢地抓住,正是刚才被他推到的老仆。

老仆拉着关墨为飞快的往后门跑,没跑几步,就听有人高喊,“那两个人,站住。”

在这所宅邸里,没什么人敢对这个人大声喝呼,除了关山望,但是此时关山望已经被官兵压着,不得脱身。这个人是谁,逃命的两个人不用回头也知道。后面追赶的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不止一个人。老仆眼看跑不到后门,急忙把关墨为推到一棵树上,大声喊:“来不及了,公子快爬树出去。”这正是那棵杏树。

关墨为身手矫捷,几步爬到树干上端,才发现树干笔直,距离后墙还比较远。关墨为试探着踩上一根探出去的树枝,这根树枝虽已长出几个枝杈,但是并不粗壮。关墨为刚刚踏上一只脚,树枝就轻微摇晃了,关墨为吓得又把脚收回来。几阵吆喝声从树下传来,两名挺刀披甲的士兵已经来到树下,其中一名推开老仆,另一名就要开始爬树。不过老仆并没有被轻易推开,反而是推到士兵,并且一把上前,拉住要爬树的另一名士兵。

关墨为已经没有退路,心一横,双脚踏上树枝。伴随着树下士兵的打骂声和老仆的惨叫声,关墨为慢慢靠近了后墙,树枝也弯曲的更厉害,就在他马上要踏上墙上的瓦片时,树枝一下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弯成一道弧线。情急之中,关墨为双手紧紧抓住树枝,身体横在瓦片上,还没等他回过神,又从瓦片上滚落到外边,树枝在手里撸的生疼,不过也正因为有着这个枝条,减缓了他下落的速度,要不然,从这么高的后山墙掉落,即便不受伤,也必定半天不能动弹。

关墨为刚刚落地,来不及辨明方向,埋头疾跑,人群、房屋、车马,从身边飞速的后退,渐渐地,关墨为感觉身边开始安静了,没有了人声的嘈杂。他停下脚步,腿一软,倒在一片长满野花的山坡上。看着蔚蓝的天空,朵朵白云悠闲的飘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关墨为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夜幕初起,伴随着明月当空,凉风习习,花草上凝结的露水打湿了关墨为的脸,也让他从睡梦中醒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关墨为呆呆的看着一会儿月亮,身上越来越冷,同时一阵饥饿感也袭来,除了早上吃了一点东西,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关墨为从地上爬起来,身上都已经僵硬了,刚要活动几下,一阵头晕目眩,关墨为赶紧低下头,突然眼睛里出现一片怪异的景象,一道道金线从自己身体的下部一直延续向上。关墨为急忙闭上眼,让自己平复一会儿。片刻后再睁开眼睛,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我要找点吃的东西。”关墨为自言自语。

关墨为从没有体会饥饿的感觉,更不知道此时应该去哪里寻找食物,他望了望四周,山坡的那边是一片树林,树林里似乎有几座房屋,从若隐若现的房檐来看,像是出家人所在。

关墨为看到的是一座名为“青冢”的尼姑庵,粉白的墙壁,黑瓦精巧地点缀着,虽然有些年头,但是看得出最初修建的人是花了钱和心思的。

这里最早只有一片竹林,不时地客商和打柴的樵夫来来往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竹林里隐约有一名长发女子的身影。有好事者想进竹林一探究竟,往往奇怪的是,明明看到那名女子的身影就在眼前,可是不管怎样都无法靠近,好像那竹林在不断地移动生长。经过不少人的尝试,都已失败告终。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名女子的身影彻底的消失在竹林之中,只在往来闲杂人的饭后谈资中不时出现。在他们唾沫横飞的话语里,那女子貌若天仙,体态优雅,但凡得见的人,必是有求必应。

本来是一段段俗不可耐的传说,不成想被一名路过的秀才听到,反而觉得传说中的女子清新脱俗,即便离开此地,也还是念念不忘。几年后,这位名为孙诚的秀才中了举人,庆功宴上,喝的面红耳赤的新进举人大谈特谈自己梦想中的传说女子,一群溜须拍马之徒马上集资到这片竹林,打算修一座纪念的建筑物,不过到底修什么大家也没有主张。有的人说修一座亭子,有的人说修一座碑。恰巧这个时候,孙举人的母亲得了一场大病,刚刚痊愈,为了给信佛的母亲大人还愿,于是一座尼姑庵堂堂煌煌的伫立起来,举人大笔一挥,起名“青冢”。

关墨为以前知道这座青冢所在,只是并不知道它的由来。青冢之所以建成尼姑庵,也是为了大户和官宦人家的内室小姐丫鬟拜佛还愿只故。青冢里面有除了主持的太师是常驻以外,其它几个尼姑都是有钱人家花钱找的替身,也就是为了家里的小姐,或者是求一个姻缘,或者是治疗顽疾,买一个跟小姐同样岁数、模样也差不多的女孩子,剃度了,在这里替小姐出嫁,过几年,自然还俗。所以十几年来,除了这座青冢和五十多岁的太师是铁打的营盘以外,其它来来往往的尼姑都是流水的兵。

关墨为摸到青冢的后面,这里的墙比较低,找了一个垫脚的石头,踩在石头上,趁着还有一些力气,双手把住墙头,一下翻进了后院。青冢的后院是一片不大不小的菜地,关墨为心里一阵开心。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头发,双手合十对着青冢前院深深的做了一个揖,然后四处打量,有什么可以马上可以吃的菜。

菜园分成三个部分,右边种的是十几颗大白菜,左边是不知名的青菜,看上去都不能马上就吃,只有中间的像是萝卜樱子。关墨为眼睛一亮,这些萝卜可以洗洗就吃,而且萝卜地边上散落着几个水桶和竹筐。关墨为打算抄起竹筐,挖几个萝卜,在旁边的水桶里洗洗,赶紧解决腹内的饥饿。

关墨为刚刚踏进菜地,突然一阵晕眩,就好像有人拉着他转了一大圈,他定定神,发现不知怎的,自己居然背对着菜地。关墨为揉揉肚子,肯定是饿的。他又迈向萝卜地,打算捡起地上的一个竹筐,整个身子却失去了重心,一头栽倒筐子里。他吃力的把竹筐从脑袋上取下来,却又一脚踩到水桶里。那水桶不大不小,刚刚套住自己的脚,没办法,他只好席地坐下,把水桶从脚上取下,鞋袜都已经湿透,他也顾不得,经过一番折腾,似乎肚子里的饥饿更加难以忍耐。关墨为气愤的把水桶扔远,干脆在地上爬了几步,来到一个萝卜樱子前,用手使劲的刨土。本应该是小小的萝卜,可是却好像埋得其深无比,无论他怎么用力刨,就是看不到下面的萝卜,那坑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大的好像可以把自己埋葬。关墨为气喘吁吁的看着自己挖出的坑,那坑似乎也有了生命,冷漠的看着他,不仅仅是看着他,那坑还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好像要吞吃了关墨为。关墨为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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