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通知西西
在回二里湾的路上,张银学一直在猜测粉周妈的态度。
自己男人大木这么突然一去,大木三兄弟就剩下了俩,一个是二林,一个是三森。大木是兄弟三人中的老大,几年前,粉周妈不论是和二林,还是和三森,都不对付。
不对付,主要是和妯娌们不对付。往往是妯娌们干了起来,拉进来了兄弟们,完了又扯进了下一辈,接着好多张嘴在那吵,实在吵不过了,有扭身回家拿锄头的,有随手拎起棍棒的,噼里啪啦,哇哇啊啊,鸡飞了,蛋打了,狗跳了,腿瘸了,头破了,血流了,人哭了……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要真论三妯娌为什么而吵架,没人知道原因,也没人说得清楚原因,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在当时就是天大的事,不吵一架辨不清,不打一架说不明,但是往往上场的主角都是三妯娌,活蹦乱跳,唾液四飞,把三兄弟夹在中间难受,不和媳妇一条心,那就是媳妇的敌人,回家媳妇挠你;和媳妇一条心,那就是和兄弟作对,三兄弟红了脸。
三兄弟有时候吵归吵,闹归闹,事完了后,三兄弟见了面依然还点点头打个招呼敬个烟,即便话不多,兄弟的情分在那里。就是三妯娌,那些细毛蒜皮的事变成仇恨像粒种子深埋于心,慢慢长大,慢慢发芽,一直在内心长成参天大树,心里装不下,就在脸上显现出来。
因此,仨妯娌若在巷子里碰见,远远地就把头扭了过去,不搭理不说,还忍不住对着走过去的背影吐一口唾沫,再在街头巷尾编排她一些是非。
按理说,如果粉周去世后,粉强和香香过到了一起。粉周妈没什么话说。关键是,一开始,三森竟然和香香不明不白,让村里人戳自己的脊梁骨,你三森不在乎,可粉周妈要脸面啊。就凭三森干的那些拎不上台面的事,粉周妈肯定不会原谅他,就肯定不会给他们家报丧。至于二林,还有商量回旋的余地,相对于多年前的剑拔弩张,前几年,看兄弟俩家似乎已经有些走动。
还有西西,一想到西西,银学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可怜这个孩子,家里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却还被蒙在鼓里。
……
想着心事赶路,脚步不由疾了。没过多久,银学已经远远看见了二里湾。进了村,去粉周家,正好从自家门前过,银学见门上挂着把锁,估摸着田桂花是去粉周妈家帮忙去了,就没停歇,也直接去了。
不知道其他地方的风俗如何,在晋南,但凡碰见谁家有了白事,至少同生产组的人如果知道了,就会去那事主家帮忙,除非这两家不对付。
白事和红事不同,红事需要谁帮忙,都得主家亲自去登门请,请谁不请谁,完全看主家的安排。白事则有些相反,事主家不能去叫村里人来帮忙发落老人,因此,白事则正体现了事主家在村里的地位,不请自来,闹哄哄地一大群人来给主家帮忙,显示出事主家在村里人缘好,有地位。因此,白事也成了衡量谁在村里威望和品行的一个标尺。
相对于早晨的冷清,这时候,村里来了不少的人在帮忙。
这个不少,仅仅是相对于早晨那会的人数,粉周妈在村里也算是刁蛮出名的,能过来帮忙也都出于村民内心深处的善良——人都不在了,就来搭把手,送他一程。
银学到的时候,正碰上大家伙儿吃午饭。午饭相对简单,大锅里做出的连锅面,每人舀上一碗;妇女们已经做好了凉菜,凉白菜、黑咸菜疙瘩之类的,切成丝,每个桌子各来一盘,完了再盛上一盘乱炖的热菜,大伙随机组合,端着面围着桌子在寒冷里哧溜哧溜地吃,间或夹起一根咸菜,放在嘴巴里嚼吧嚼吧。
正在给大伙舀面的田桂花看见银学走了进来,就舀了碗面端给他。
“我在虞镇吃过了,你吃吧。”
“和孩子吃的?”
“嗯。这臭小子,嫌你带的棉裤太厚,笨重,大冷的天就只穿个单裤。”
“兔崽子,出门了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站在灶房门口,和田桂花简单地唠了几句,银学转身朝礼房走去。在走往礼房的路上,银学大概地扫了几眼在院子里吃饭的村民,不见二林的影子,三森就更不用提了。
这间屋子已经被简单地收拾了出来,屋子的正中间摆了一张方桌,村里小学的赵校长趴在桌子上在裁好的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无非就是些“千古”“不朽”的字,每写好一张,铺在背后的炕上晾着。
“校长的字是越来越漂亮了。”一进门,银学和赵校长开着玩笑。赵校长手里拿着笔,在银学的夸奖中,手腕一抖,勾出了一个漂亮的“朽”字。
正蹲在凳子上吃面的王满堂听见银学说话,跳了下来,“你不会是钻在烟囱里吧?看我们开饭了,就恰好回来了。正赶上饭点,舀碗面吃吧。”
“我吃过了,你赶紧吃吧。”屋子里已经生了炉子,不算阴冷。银学站在赵校长的背后,脱了手套一边烤着火,一边看着赵校长写字。
“满堂,你电话里说的是事最后咋处理的?”看赵校长写完了一张,银学对着字吹了吹,帮他把那字铺在炕上。
“粉周妈说,谁也不报丧。骂他们都是王八犊子。”满堂吃完了,把面碗放在凳子上,四处看看没纸,就直接上手抹了一把嘴,也过来烤火。
银学知道,粉周妈是在和二林和三森置气,这时候给他们报丧,指不定那些刁蛮的妯娌还会看自己的笑话。不过话也说回来了,在同一个村里住着,别的外姓村民都来帮忙了,自己家的兄弟却不见一人过来?还要人去请吗?碰上这事,别说粉周妈,论谁谁生气。
这个结果,在银学的意料之中。这也是他在路上考虑的结果,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不管是作为村主任的他,还是作为普通村民的他,都不太好参与,更别说插手了。
况且,大木在世的时候,兄弟几家闹得头破血流的,这人突然间不在了,却反而腆着脸过来送埋,似乎也没啥意义了。
而银学关心的则是,是不是该把大木的死讯告诉给西西。他实在不愿意看见,这么小的孩子本来该充满阳光地生长,却因为家庭变故,小小年纪就要面临和承受这样的打击。
“那西西娃娃呢?”银学问道。
“粉周妈也没主意。一提西西就哭。除了粉丽,这怕是粉周妈在世上最亲的人了啊!”满堂唏嘘地说着。
照银学的本意,对于这件事,他也在犹豫之间。他怕西西这个弱树苗,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和打击;但是,这爷爷都走了,西西都没看上一眼,对孩子来说,何尝又不是一种遗憾和缺失?
“走,咱们去和她谈谈。”说着,银学和满堂相跟着走进了粉周妈待的那个屋。
进了屋,只见粉周妈斜靠在炕上的被子上,眼睛无神,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墙。脸色白得吓人,且无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粉丽搬了把板凳,坐在炕的边上,低头不语。
银学伸出手在炕上摸了摸,还行,热的。
相对于外面的吵闹,这屋子沉浸在一种悲哀的安静中。银学也不由地把动作放慢,言语放轻。
“你们吃了吗?”银学低声地问道。
“我妈不想吃。”
“多少吃点啊。”银学看着粉周妈说。
“她说不饿。”
“那哪行啊。你给你妈熬点面汤喝喝。”
“哦。”粉丽听了,起身准备出去。
“别忙了。我不饿。”粉周妈开口了,声音很弱,同时,身子往炕前挪了挪,用手里的套袖抹了抹眼窝,“主任啊,叫你受累了。”
“你看你,咱一个村,村南村北地住着,你却说这见外的话。”
说完这几句话,屋子里的安静又蔓延上来,再没人言语,虽然有粉周妈和粉丽在那啜泣着,但是银学仍觉得这样的环境太过安静和压抑。
等粉周妈稍微有些平复,满堂大概地把安葬的事情都讲了一遍。关于报丧的名单,都是粉周妈和粉丽之前定的,满堂草拟了个名单,有些亲戚知道是哪个村哪个庄的,有些不知道还得让粉丽标上地址,至于有些老亲,怕更是不好找,是否报丧到位,作为治丧委员会的经理,满堂理应给粉周妈说下,以免出现差池。
在满堂说话的时间里,银学一直在考虑一会该怎么把西西的事儿说出来。按理说,西西这个孩子,家里应该对她有所考虑。但是眼见着这个家里的顶梁柱都塌了,谁还顾得上她?上午再在学校看到西西的可怜样子,银学心里头有些不忍。
是直接提出,还是闲聊中提出来?
银学在心里做着斗争,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拿主意。
这时候,带着棉帽的粉丽女婿(在晋南一代,“女婿”一词不仅仅相对于老丈人、老岳母而言,代指女儿的丈夫。有时候,也指丈夫。譬如此处,即是指粉丽的丈夫)冒冒失失掀了门帘闯了进来,正往手上戴着手套,看样子是准备出门。他一看二里湾的村干部几个人在,本来张嘴就要喊的话硬是憋了回去。
粉丽女婿悄悄溜到粉丽跟前,用手遮住嘴巴低声地说了几句话。
屋子里太过安静,即使低声说话,也是清晰异常,众人听得分明,无非就是棉衣在哪放着、白大褂在哪放着等等。
俗话说下雪不冷消雪冷。这骤然变冷的天到了夜间更是寒冷,对于粉丽和他女婿来说,今晚“出纸”(晋南白事的一种风俗)的时候必然还要守灵,必要的保暖是且不可少的。
粉丽把衣服放在哪个柜子一一给她的女婿说清了。临出门前,又叮嘱了一遍。这时候,粉周妈突然说道:“再回来时,把西西也接上。”
言语很微弱,但是银学一听这话,不由一震,此时,满堂也扭过头来看他。
“西西已经知道家里的事了?”银学明知故问。他在意的是怎么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给西西。
“哎。不知道呐。”粉周妈坐在炕上,无力地摇了摇头,“迟早都得知道。知道迟了,孩子还埋怨我;知道早了,还能送她爷爷一程。”
银学一听,明了了,自己千操心万惦记的事,粉周妈已经做了决定,心里松了一半,但一想到西西那可怜的孩子即将面对这么沉重的现实,心思不由又沉了。
“接孩子的时候,把话说得温婉些,可别太唐突了,西西太小,一下子接受不了。”看粉丽女婿要走,银学又再叮嘱了一番。
粉丽女婿喏喏地答应着,紧了紧棉衣,走了。
他这一走,也带走了刚才屋内说话升起的一点生机和生气。于是,又陷入了空白。
沉寂的空白。
银学和满堂默默地把手上的烟抽完,扔在脚下使劲地用脚拧了拧,寡淡地起身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