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沉入往事
正是午后的酷热,走在阳婆婆直射的道路上,晒得身上的皮肤都会蜕层皮。
大地的热浪,也通过鞋底直穿过来刺到脚后跟,甚至小腿肚上的汗毛也被烫着了,都有些卷曲。
上工的钟声早已经响过,村里静悄悄的。有风吹过的时候,能听见风里夹带着村民社员在滩水河岸边响起的号子声,有一声没一声的,时远时近。
看样子,堤坝的工地上早开了工了。但是,草花婶子似乎睡过了头,蓬松着头发,着急慌忙地扛着?头往堤坝工地赶,边走边顺着脑袋上杂乱竖立起来的乱发,一不留神,?头却从肩膀上掉落下来,险些砸住脚脖子,赶紧跳开,边骂着边折返回身紧跑两步去捡,等走到巷子头皂角树那里的时候,正碰见砖砖娘在给皂角树下铺席子。
“好家伙,你怎么不着急上工呢?”跑的有些匆忙,微胖的草花婶子有些气喘吁吁。
因为赶着去上工,草花婶子她似乎都不想在皂角树下停上一会喘口气,脚步顿了顿,就又往工地的方向走去,一走屁股一扭。
“我请假啦。陪娃娃呆上一后晌。”砖砖娘把席子铺到皂角树下一块平整的地上,扫了扫上面粘上的树叶。
“小屁娃娃,成天见,还陪啥?”草花婶子打趣道。
但是她心里暗想,怪不得人家悠闲地在皂角树下乘凉,人家是请假了。我可得加紧,迟了罚工分,得不偿失。
“那我就不和你多说了,我得赶紧去工地,要不迟到啦。迟到了挨罚不说,还要受那死村长广财的气。”
听到草花婶子口里蹦出来的广财,砖砖娘正在扫席子的手顿了顿,也就一两秒钟的事情,完后看见席子上有个长着白毛的虫子正一弓一弓地往前挪。
“死虫子,都爬到席子上来了。”说着,砖砖娘用笤帚使劲地在席子上拍了拍,且一把把那虫子扫了出去。干完这些,才接过草花婶子的话头,“去吧,去吧,上工要紧。”
砖砖娘用小把的扫炕笤帚又把铺好的席子面扫了扫,确信再没虫子什么的杂物,才一屁股蹲坐下来,目送着草花婶子一路小跑地消失在远处路的尽头。
看着娘在那打扫席面,趁着工夫,砖砖跑到皂角树的背后,捡了两块砖头过来,放到席子上,又跑到不远的梧桐树下,捡了两个大片的梧桐叶,盖在那两块砖头上,成为了休息时的枕头。
因为可以不上学,还有母亲陪着,之前的有些心不在焉的砖砖显然因为这些,已经变得很高兴了。
待一切收拾停当,砖砖雀跃着光着脚跳到席子上,这边蹦蹦,那边跳跳,完了躺下,打个滚,好不欢乐。
头顶的皂角树很大,像南方有些村子里生长中的榕树,树冠遮天,为村民提供乘凉之所。
南寨子沟村的社员村民都喜欢来皂角树下乘凉,有时候端着饭就在那树下吃,吃完碗也不说送回去洗洗就直接躺在那树下歇个晌午。
歇晌午的时候,有巨大的树冠遮住了毒日头,树荫下凉意十足,再加上不时从山沟里吹过来的风,夹带着滩水河的水分和清亮,感觉甚是清爽。
此时,有阳光从树缝里投下,斑驳地落在砖砖的眼前,这边亮一块,那边暗一块。
头枕着另一块铺着梧桐叶子的砖头,砖砖娘默默地盯着砖砖在那手舞足蹈,完了躺在另一块砖头上滚来滚去,没一刻的安宁。
“砖砖——你真的认为你不是娘的亲生女儿吗?”
砖砖娘突然说的这句话,轻轻地,就像此时树缝间忽然刮起的风。
听到这句话,正沉浸在欢愉中的砖砖忽然就黯淡了下来,就像有大块的乌云遮住了阳光,那乌云远比脑袋顶上的皂角树还要大,顷刻间,全世界都黯淡了下来。
有乌云爬到了砖砖的脸上,挤走了因为刚才皂角树下铺席子带来的欢愉。
砖砖也能听见自己内心撕裂的声音,就像有一只残酷的手,顺着砖砖撕裂的心,揭开一个角,一角一角地揭开疤痕,让那伤疤裸露。
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静地枕在另一块铺着梧桐叶子的砖头上,有泪水开始在眼眶中积蓄,然后一滚,从眼眶中掉落了下来,一颗挨着一颗。
忍不住,砖砖把身子背了过去,留给娘一个瘦弱的背影。
砖砖娘伸出手,把砖砖的身子扳回来,轻轻地抹去孩子脸上顺着眼角滚落的泪珠。抹去了孩子眼里的泪水,砖砖娘的眼泪却滚了下来。
“真是个傻姑娘。”砖砖娘留着泪苦笑一声说道,“你可是娘怀胎九月哭天呛地结结实实从身上掉下的肉啊,你说是不是亲生的?”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砖砖也不再在心里憋事,“那怎么同学们都叫我‘野孩子’,有人还说你把我送人了?”
砖砖抬起袖子抹了一下眼泪,追问道:“亲生的,会舍得送人吗?”
面对砖砖连珠炮似的问题,砖砖娘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哗哗地从眼窝里滚了出来。
砖砖都没见过自己的娘这么伤心和委屈的样子,那眼泪分明是压抑的,憋屈的,满含委屈的。
砖砖不知道该怎么去劝劝娘,但她又觉得自己去劝解,似乎不合适。
我自己伤心,还没人劝解那?!
等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砖砖娘伸手从背后皂角树的树根的地方拽了一把草叶子,捏了捏鼻子,又使劲地擤了擤,这才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
在娘那带着哭腔的诉说声中,砖砖慢慢回到了九年之前。
那段岁月就像皂角树下的树荫,斑驳得琐碎。
在琐碎的时光里,砖砖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娘和襁褓中嗷嗷待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