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蚁口夺食
多年之后,粉周妈才知道自己小时候曾经被送给他人的经历。
这个现象在之前的社会,存在得很普遍。那会不像现在,现在一家就一个,都是独苗,不是小皇帝就是小公主,好几个人围着呵护。那会粮食少,家里人口多,子女负担重,张口睁眼都是要吃的,粮食少大人尚且吃不饱,小孩子就更吃不饱,没法子,咋办?要不送人吧,送给别人,给别人去叫爹叫娘,换来一口吃的。去别人家养,至少还有生存下去的可能,总比在自己家跟着挨饿强,那跟等死没什么两样。
但是,送人的多数是女孩子,受封建思想的影响,这个不难理解。
因此,当砖砖她断断续续听到这个消息并最终从母亲的嘴里确认这个消息属实时,她认为这是自打她开始记事以来,遭受到第一个最大的打击。
其实,这样的消息相对于粉周妈在以后的人生中遇见的亲人离去、生离死别,显然要小儿科得很多。
但是,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刚开始朦朦胧胧在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里,知道人世间的一些艰难时,这件事对粉周妈来说带来的打击,与之后遇见的不幸和艰难相比,同样刻骨铭心。
我为何被送人?我为何失去家?是家里人不待见我吗?是我不招人喜欢吗?家里人为何不要我了呢?非要送我到别人家,家里就唯独多我一个啊?
当然,那时候,粉周妈还不叫粉周妈,她还是个幼小的小姑娘。懵懂、天真,因为饥饿显得面黄肌瘦。
粉周妈,这个名字更像是个标签,意思很明了,无非就是指明她是粉周那娃娃的妈妈。
这是她从滩南山南寨子沟村嫁到凤凰塬二里湾生下了粉周那娃娃之后,二里湾村民对她的称呼。
这么多年走了过来,人们似乎忘记了粉周妈真实的大名大号,平日里见了面,年长的叫声粉周妈,年轻的笑一笑或者叫一句老嫂子、婶婶什么的。
但是,此时此刻陷入回忆里的粉周妈,活出的才是她自己。她不是谁的母亲,不是谁的妻子,她的心还在滩南山的沟壑里,还在滩水河的河畔边。
只有她知道,在家里某一个不引起人注意的角落里,躺着她的户口本和身份证,那正面印着一个她黑头发时候的照片,照片的旁边模模糊糊地写着“郭砖砖”。
砖砖就是粉周妈。郭是她娘家的姓。
很遗憾,作为这部小说主角的粉周妈经历了这么多事,走了这么多章节,她都活在“粉周妈”的这个标签之下。
唯有到了此刻,当她回忆到自己的记忆里去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这个恓惶悲惨的老婆子,有着一个很有中国传统农村韵味并叫人觉得奇异的名字——砖砖。
也许有读者会在心里不由疑惑地问道:她的父辈为何给她取了这么个怪异且叫人难以接受的名字?砖,不就是用土烧制的用来盖房子的吗?她的父辈是希望她长大以后,成为大厦的一员,成为栋梁之才吗?
甚至还有读者会在心里嘀咕,怪不知道粉周妈会遭遇这么多叫人悲痛的事,就怪她的名字没起好,一个姑娘女人家,叫什么砖啊?既没石头坚硬,也没瓦片光鲜,即使盖成了房子,也埋没在泥巴糊起来的墙缝里。
也有读者会说,砖的平凡乃至于平庸,全因为砖的棱角太过于分明,动不动会碰着哪里,伤了棱角。
也有读者会说,砖的坚硬与材质和火候有关,材质不好,火候不够,稍一受力,便会拦腰折断——这或许就是粉周妈的一生会遭受这么多曲折和挫折和打击的原因吧。
不管读者怎么猜测,但是的的确确,这个被人遗忘了大名,却真真实实叫砖砖的小姑娘已经变身成为了遭受过各种人生不如意和打击的粉周妈。
此时的粉周妈躺在凤凰塬上的二里湾的家里,回忆着自己小时候的情形。她能看见母亲抱着她顶着烈日回家的狼狈样。在随后的日子里,她随着年纪的增大,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后,她也慢慢地体会到母亲抱着她回家时心疼的感觉。
想着过往,粉周妈沧桑褶皱的脸上滚过两排冰冷的泪水。
名字叫做砖砖的粉周妈依然清晰记得,揭开自己曾被送过人这个事件盖子的是个上午。她已经忘记了那是个春天的上午还是夏天的上午,但是仍然记得那至少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阳光明媚得已经有种发热发烫的感觉。
之所以记得阳光明媚,是因为砖砖在去小学校上学的时候,碰见了几只细腰大头的黄蚂蚁。有细碎的阳光从杨树的缝隙里滚了下来,落在地上的黄土,变成一种说不上来的斑驳。
因此,砖砖记住了那天的晴好。她原以为自己的心情会如那晴空一样爽朗,哪承想,午后酝酿着暴风雨,会摧残着她弱小的心灵。
砖砖路过的时候,那几只黄蚂蚁正拉着一个白白大大的米粒想要翻过一个土块,回到远处不远的家。
首先能在斑驳的树影下吸引到砖砖目光的,是那粒晃动着的白。那会,她正蹦蹦跳跳地往小学校走去,虽然她在蹦跳,但是她的心情不是足够得愉快,原因就是早晨才喝了多半碗的玉米面糊糊,她的肚子缺乏一种我们现在的饱腹感,因此,一路上,砖砖都在东张西望,就在这东张西望里,一道白光闯进了她的眼帘,于是,她心里狐疑,低下头才看清了那是个会动的米粒,米粒下是几个勤快的小蚂蚁。
砖砖心里充满了欣喜,但是还有点奇怪,这方圆百八十里的滩水河,祖祖辈辈吃的都是小麦面粉,这从哪会有一个米粒?莫不是真从天上掉下来的?
砖砖还真的抬起头望了望天,正好迎着从树叶缝里落下的几缕阳光,一片白刺着了眼,揉着眼睛的砖砖又赶紧低下头去寻找蚂蚁。
看着那几只黄蚂蚁辛辛苦苦、勤勤快快地迈着细腿,拖着那米粒前行的时候,早晨喝了稀汤寡水糊糊的砖砖有些不乐意了。她清楚地感觉到肚子咕咕咕地叫了几声,发出抗议。
砖砖心里有些不平衡。蚂蚁都有大米吃,我却饿着肚子去上学?
于是,她从路旁的水渠边揪了一根青草叶子,拦在了蚂蚁要走的路上,当那些蚂蚁刚好爬上她摆好的叶子,她看准时机手一抖,那些蚂蚁和米粒都从叶子上翻了下去。
突然遭遇不测、慌了神的蚂蚁来不及检查身体是否收到了伤害,就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东边跑两步,没见米粒,就扭头往西跑两步,还没有米粒,却与同样慌张的另外一个蚂蚁碰着了脑袋。
早已经把米粒捡起来放在手心的砖砖,看着那几个着急慌忙的黄蚂蚁,咧着嘴呵呵笑着。她把那米粒放到鼻子尖闻了闻,并没有闻见自己想象中的米粒的香味,反而有一股涩涩的草木味。
没吃过米粒的砖砖认为那就是米粒应有的味道。
她把那米粒上沾着的一些土灰轻轻地吹了吹,然后又用补着补丁的袖口擦了擦,接着又细细地端详了半天,看那白胖的米粒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就这么看着,看了好久才张开了大嘴,用左手轻轻地捏了起来,慢慢地放进到嘴巴里面。
自己马上就要美美地品尝到这平生第一次吃到的米粒到底是什么味道了,一想到这,砖砖的心里头就乐开了花,刚才因为饥饿而产生的烦闷一扫而光,心情就像那普照的阳光一样灿烂。
现在,对,就是现在,只要砖砖一松手,那饱满的米粒就会自动滑入她张开的嘴巴深处,她似乎已经感觉到米粒接触舌苔传递出来的香味,她已经想见胃液搅动米粒时的舒畅,然而,就在砖砖将要松手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村里小学校里,那位掉了牙齿说话走气的老师给她讲的“孔融让梨”的故事。
她有些悔恨,后悔不该想起豁牙齿老师,她更有些悔恨,悔恨才7岁的孔融就会想到把大梨让给别的小朋友去吃,以至于后世的小朋友都得以他为标杆违背自己的真实念头去让出自己喜爱的东西?她甚至怀疑,孔融到底有没有让梨?
虽然砖砖的心里头充满了悔恨,但是她依然决定,去向孔融学习,学习孔融礼让的风格。
这时候的砖砖完全不同于后来长大成为粉周妈后,展现出的泼辣和强势。
于是,幼小的砖砖很不情愿地把那一颗从蚂蚁嘴巴里抢夺来的米粒,再一次从自己的嘴巴里拿了出来。在拿出来的时候,她的心里说没有任何后悔和不情愿,那是万分不可能的。但是,当她想到自己也会干一件和历史人物孔融一样伟大的事情时,她的内心充满了豪气。
在1950年代,当每天大喇叭广播着奉献的时候,当每天小学生们口中口口传授着成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时候,砖砖为能和某个人分享一粒米粒而感到无尽的自豪。
这股自豪完全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将刚才胃口里升腾出的对米粒的渴望完全压制了下去。
因此,很快忘记没能独享一粒米粒的砖砖开始思考和谁去分享这个米粒。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砖砖还是有过一段艰苦的思想斗争过程。她不想和孔融一样,直接把米粒让给别人,她也饿得肚子咕咕叫,她也想去品尝下自己自从生下来就没怎么吃过的米粒的味道。
因此,她最终决定是和一个朋友去分享这个米粒。
这个人,只能是一个,饭量还不能太大,要不他或者她会多吃了半个米粒,自己就吃的少了。
这个人,嘴巴也不能太大,若他或者她的嘴巴很大,一口下去,万一把整个米粒都咬走了,那自己该怎么办?
基于这样的心思,砖砖内心不愿意叫更多的人知道她拥有一个价值连城的米粒。
于是,砖砖她用拳头把那米粒紧紧地攥入手心里,并把手放进自己的衣服兜里,干脆连学校也不去了,就坐到旁边的大树下,去寻思和谁去分享这个米粒。
在砖砖费劲脑瓜子在思考的时候,她看见,那几只蚂蚁依然在地上着急慌忙地奔跑寻找米粒。看着那些蚂蚁着急无措的模样,砖砖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开心和欢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