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惊悚发现
这个夜晚,是大木去世后的第三个夜晚,也是大木入土下葬后的第一个夜晚。
亲人的突然离世,对在世的人来说,不是疼痛上一时半会就会消失,它需要长时间地去消解。
入土下葬之前的那种疼痛,是一种毛毛躁躁的痛,周围的亲戚、乡邻围着你,有人安慰,有人劝解,你只知道心里很痛,痛的甚至丧失知觉,它是一种锐痛,你心存侥幸觉得疼一会就会消失。可是,你哪里知道,人一下葬,疼痛才是一个人去静静地经历和品尝,这种疼痛,是一种钝痛,是一种苦疼,犹如在撕剥你的皮肤,也犹如在撕剥你的内心,一层,一层,接下来还有一层,这种疼痛发自内心深处,只能靠时间去慢慢淡忘。
但是这种疼痛,不论是锐痛还是钝痛,又岂是一时半会眨眼间就会忘记和消解的?
习惯了白天看着一个男人在你的眼前晃悠,习惯了夜晚听着他的鼾声入眠,习惯他的脚臭熏得你脑袋发晕,习惯了没事和他拌几句嘴,习惯了这个男人的一切,突然之间,这一切都从你身边和眼前消失,没人再在你眼前晃悠,没鼾声再在你耳边响起,没脚臭再扑入鼻孔,没人再和你拌嘴……
在这个夜晚,粉周妈躺在床上迷瞪了一觉,突然就醒了,在梦里她听见有人在耳畔叫她,该起床了,该干活了,该喂猪了,该养鸡了,她猛地睁开双眼,脑子空白地醒来,醒来后又发现没人叫她。
粉周妈空洞地望着坠着很多絮絮的顶棚,有些发呆。
夜黑黑,屋子里也黑黑。粉周妈其实看不见黑黑的顶棚上挂着的絮絮,但是她感觉到了,那些黑黑的脏絮絮也如一个个看了叫人身上起鸡皮疙瘩的小怪物,盯着她看。
有老鼠跑到了顶棚上,叫了几声,扑腾腾地从顶棚上跑过,震落了虚浮在顶棚上的尘土,尘土落了下来,空气中有股呛人的烟土味道,粉周妈憋不住,嗓子有些发痒,咳嗽起来。
粉周妈觉得,自己咳嗽的劲儿都没有了。
粉周妈不想看那顶棚上的絮絮,她扭头看了看睡在炕对头的粉丽。粉丽睡得正香,有着轻微的鼾声。
窗户外有微弱的光从屋外映了进来,正好照在粉丽的脸上,她的双眼有些红肿,肿的像个小桃子,很憔悴,看着叫人心疼。
哎!都这么大了,睡相还是这么不好。估计是这几天累的,粉丽睡着后把被子都快蹬得掉到地上。
粉周妈抹黑爬到炕头,把粉丽的被子掖了掖。掖完了,没有睡意的她坐在炕头,傻愣愣地盯着粉丽看。
看着粉丽,粉周妈真觉得这么几天发生的一切,宛如一场叫人记忆痛苦的噩梦。
这样的噩梦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
在噩梦里,我们笔下的粉周妈的思绪飘出了黑夜的小屋子,逆着时光追溯,来到了她的出生地滩南山,又回到了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凤凰塬,有那么一瞬间,思绪还带着她跑到了在雲城打工的简易房内,在这些场景下,粉周妈看见了儿时的自己,逃荒的自己,屈辱的自己,辛劳的自己……
粉周妈突然惊醒,她打了个扑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里惊恐地瞪得老大,老大。
粉周妈被自己的一个“发现”吓着了,她在思绪的带领下,在逆时光里突然发现,她的生命似乎一遇到9,就变成了一个节点,这个节点,关乎生死:
在她9天大的时候时,她被恓惶地送到了别人家,差点成为别人的孩子;在她9岁时,因为青黄不接,饥饿的她因为偷东西吃,被打断了腿;在她19岁时,和心仪的男生私奔时,半路他竟然死去了……还有,当她45岁时,养育了多年的儿子粉周也突然去世。
现如今,就在前几天,因为粉周前几年离去带来的伤痛还来不及平复,与她相伴走过了多年的老头子也突然不在了。
这一年,粉周妈正好49岁。
因为饱受生活的磋磨,这个才49岁的中年妇女却已经看上去像59岁的农村老太,甚至某些程度上更呈现出比实际年纪要老很多的状态,说话没有气力,走路佝偻着腰,头发一夜变白,有那么一缕灰白的头发,掺杂着没有光泽的黑色,从脑门耷拉下来,人就看起来更为憔悴老弱,叫人不由担心,说不定哪一时哪一刻,她也会突然倒下,再难爬起来。
这个看似无心的“发现”,在粉周妈的内心惊起了巨大的波澜,她感觉自己的后脊背一阵阵地发凉,不由自主地把身上披着的被子紧了又紧。
她想找到充分的理由来批驳自己得出的结论——你看,我生粉周那年,和9就没一点关系,粉周可是我们家,不,也是大木兄弟这个大家族里第一个带把儿的,多带劲啊,天大的喜事,就和9没啥关系啊!
还有什么值得喜庆却和9没啥关系的呢?粉周妈在黑暗里独自搜索,她又发现,她和大木结婚的时候也和9没什么关系,不照样也过了多年风风火火的光景吗?
粉周妈想,粉周的出生和自己的结婚,都关乎的是生,自己结婚,迎来新生,儿子出生,更是迎来新生命,生相对于死来说,更值得喜庆,内心更充满希望,至少比之前想的到那些事要喜庆。
这不正说明光景过得红火吗?
这个念头还没完全在她的内心站立住脚,粉周妈又开始在心里否定自己:风风火火的光景?光景要是过得好,大木会和我去雲城工地打工?粉周能扔下孩子不管,叫我这个老婆婆在这拉扯西西?大木会腿一蹬扔下我一个孤老婆子活在这世上受罪?
心里接连举出的两个例子,都没能完全扑灭刚才自己的“发现”,甚至有些还在一定程度上证明着“发现”的正确,粉周妈的内心一片颓丧和惊恐。
我还会碰见多少个9?万一再碰见那可恶的叫人害怕的9,又会有谁会离我而去?
这个“发现”像个吐着红舌头的大恶魔,披头散发地逐渐在粉周妈的心里狰狞着长大,她感觉那长大的念头伸出一把长满老茧的像个大树杈子的爪子使劲地卡在自己的脖子那,让自己吸不进来一口气,也吐不出一口气来。
粉周妈看见,自己就要快被那大恶魔憋死了,脸色先是苍白,然后开始发青,她想就此把眼闭上,也把腿一蹬,跟着大木一起去,省的再看见尘世间无尽的烦扰。但是她看见自己的眼睛闭不住,闭住了,被那大恶魔又拨拉开;她想蹬腿,腿又伸展不开。
粉周妈直给自己叫屈,不想活了,想死,怎么都这么难?
啊!我的老天爷啊,我的命咋就这么不好啊?我是作了什么孽这么被欺负来欺负去啊?你怎么就忍心看我这么个孤老婆子这么艰难地在尘世间苟且,死都死不了啊?
粉周妈看见那大恶魔在哈哈大笑,震得顶棚上的老鼠仓皇而逃,震得墙壁上的浮尘随着滚落,她又不想死了,她舍不得她的西西,她舍不得她的粉丽。她想活过来,可是又活不了了,那恶魔耳根都露出了青筋,又在大树杈子样的爪子上加了把力气,她更加上来不气了。
“妈——妈——你醒醒,你醒醒。”
粉周妈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屋子里一片亮堂,只见粉丽一脸紧张地摇晃着自己的肩膀,哪里有什么吐着红舌头披头散发的大恶魔,哪里有大树杈子一样的爪子?
粉周妈狠狠地吐了口长气,用手擦了擦脸上豆大的汗珠子,随手抹在枕巾上。
“妈——又做噩梦了吧?”粉丽翻身下了炕,端起案板上的暖壶到了杯热水,递给母亲。
粉周妈用手拄着脸,头埋在被子里没吭气,半天没力气去接粉丽递过来的开水。缓歇了一阵子才缓过神来,接过杯子喝了口水,觉得那水好苦,就又顺手放在炕头的桌子上。
“没事,你睡吧。”粉周妈无力地躺下。
粉丽赶紧上来用被子将母亲盖好,也打着哈欠重新躺下,拉灭了灯,黑暗漫了上来,屋子里重新回到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