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深夜难眠
这一夜,当二里湾沉沉地睡去的时候,大木家的人没几个人会像张银学夫妻俩人一样,也会睡得那么安心和香甜。
粉周妈浑身疼痛,这种疼痛一部分来自于随着年纪增大身体自然反应带来的疼痛,但更多来自于内心的疼痛。这种疼痛,深入骨髓,只有她一个人必须去默默面对,默默承受。这种疼痛,折磨着粉周妈,让她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一会躺着,一会坐起,一会躺这头,一会坐那头,也不知道哪种姿势才真正会让她安静上几分钟。
当晚,出纸仪式结束之后,待村民们都逐渐散去后,不大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有种抽心的空洞,这种空洞让粉周妈突然害怕起来这像潮水涌起来的安静。这个安静充满着整个小院,给粉周妈带来一种压迫的窒息感。她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卡在自己的脖子那,让她呼吸困难;她也总感觉什么东西要蒙住自己的双眼,让她看不清周围。
粉周妈实在忍受不住了,大声地疾呼,她喊大木,她喊粉周,她也喊粉丽,她也喊西西,她把她身边至亲的亲人都喊了个遍,她感觉自己的呼喊声已经足够很大了,几乎拼劲了自己平生吃奶的力气,但是院子里依然寂静无声,没有看见大木来,也没看见粉周来,更没看见粉丽来,也没看见西西来。
她就看见,那如潮水般的安静漫了上来,又退了下去,接着又漫了上来,一直淹到了她的脖子那,卡住了脖子。她心里清楚,喊不来大木,喊不来粉周,但是应该能喊过来粉丽和西西,为啥这俩兔崽子一个人都不来?
粉周妈从炕上起来了,她想要出去看看,她要做出点动静来打破这份让人窒息的安静。
为了发落大木,帮忙的村民在院子里吊起了一盏大灯,人群散了,院子里的灯没灭,亮堂堂地挂在院子当中,被风一吹,晃着。那晃着的明亮扬起来,没照到的地方就变成了黑暗,粉周妈觉得那黑暗里有个贼亮贼亮的眼睛盯着自己,不对,不是一只眼睛,是一双眼睛。又不对,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上百只眼睛……
粉周妈离开了炕走到院子里,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这两天来,她没认真地吃过一顿饭,也没喝过一口水,但是她没感觉到饿,也没感觉到渴。别人端来的饭,她看都不看一眼,别人送过来的水,她更是瞅都不瞅一眼。有好心的村民邻居怕粉周妈真被累垮了,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包棉签交给粉丽,让她从杯子里蘸着温润的水,一点一点抹在粉周妈的嘴唇上,才算勉强补齐了这几日身体对水的最低层次的必需。
挪起来很费劲,还没什么效果,没走出几步远,也感觉没多久一会,粉周妈就累得气喘吁吁,挪累了,粉周妈就扶着墙站在院子当中喘口气。
自打这次回来,粉周妈都还没仔仔细细察看过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院子。此时的农家小院,院子里已经不像刚回来那会的破败不堪了。经过村民们的紧张张罗,前几天刚落下的积雪被清扫到树根下,露出院子里湿润的土。一冬天积攒的落叶估计是被拉到村外倒掉了,村民们在清扫干净后的院子里搭起了个帐篷,帐篷下摆满了四方桌子、长条凳子,中间留出了一个通道,一直从大门通到了院子西边的灵堂。
院子门洞正对着的是个照壁,以前,那是个单纯意义上的照壁,孤零零的一扇墙挡在门洞的前面。现在,在照壁的背后,沿着与邻居的共墙,又突起了一面墙,顶上被搭起了石棉瓦,变成了一个建议的小屋子。
从院子外面看,那还是个照壁,中间凹进去一块,供奉着一个石雕像。等走进去,才会发现,照壁的背后竟然还是个小屋子。
粉周妈记得,有一年,她老埋怨大木说,跟你过了这么多年的光景,还是做饭的地方和睡觉的地方在一起,啥时候也和村里谁家谁家一样,做饭的地方就是用来做饭的,睡觉的屋子就是用来休息的,而不不是吃和住的地方混在一起。大木嫌粉周妈矫情,干嘛非要把厨房独立出去,很不方便。
但是,熬不过粉周妈隔上三天五天嘴巴上的唠叨。况且,狭小的屋子本来就不大,再搭上做饭,的确不敞亮。有时候,正在睡梦里的大木会被粉周妈嘈杂的剁菜声吵醒,大木认为粉周妈是故意的,俩人为了个做饭,免不了又会拌上几句嘴。闹不好,几天里,谁也不会理谁。
时间久了,大木实在熬不过粉周妈,便和她商量着把厨房独立出来,不想多花钱,就顺着那照壁的周围起了堵墙,搭了个简易的小屋子,这个小屋子只有三面墙壁,留下一面当做出口,平日里在出口那挂上门帘,就成为了他们家的厨房。粉周妈念叨多日的念想,也终于得以实现。在没出去打工的时候,粉周妈和大木就在那里面做饭吃饭,感觉从未有过的舒展和敞亮。现如今,门帘被厨师扯了,不知道扔到哪里了,反而搬进来一小锅炉,蹲在那门口,像个小钢炮,虎视眈眈。
粉周妈继续扫视着这个对于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院子。当她看见厨房背后的一件东西时,粉周妈竟然露出了微笑。这个微笑对她哭泣了几天的脸来说,是个高难度动作。虽然这个微笑是真真切切地发自内心,但是这几天已经习惯了哭哭泣泣的脸,很难从悲伤的情绪中转换过来,似乎没能充分地表达出粉周妈想笑的内心——这个微笑看起来有些牵强,乃至于略微带些狰狞。但是,这个微笑却是真实地、明明确确地发自于粉周妈的内心。
粉周妈看见的乃至于能引发她发自内心去微笑的,其实就是一口棺材。这口棺材,踏踏实实地端放在厨房的侧面,被两条长凳支撑着,看着就叫人心里安稳、瓷实。
因为看不到棺材的全貌,粉周妈微笑着又往前挪了几步,才算把那棺材的全貌尽收年底。
这是粉周妈专门交代给满堂去买的一口棺材。满堂出发之前,粉周妈三番五次地专门交代满堂:“棺材不要在乎价格,做工要细,材料要好。”
据满堂回来说,为了找到粉周妈交代的棺材,他和村里的木匠王大柱是费了老大的劲儿,跑了好几家的棺材铺才好不容易地找见的。
粉周妈远远望着那口她打心眼里称心如意的棺材,她真想再过去,摸摸那棺材的材质,在那棺材板上敲敲,听听那悦耳的松木声。
“我要是哪天不在了,你就给我准备一口上好的松木棺材拉到地里埋了。”这是几年前,有一次大木和粉周妈不知道说起什么就谈论起了生死,说的一句话。
多年以后,那场有心无心的聊天已经完全忘记了内容,但是这句话却刻在了粉周妈的心底里。虽然当时,粉周妈不知道大木是随口说的还是认真说的,但是她把那句话认真听了。
关于大木棺材的选择,她在从雲城拉大木回来的路上,忍住悲伤就考虑清楚了,她不忍心在送埋大木时招待乡邻亲朋席面的厚度上花钱,但是她要在粉周爸躺的棺材上花大价钱——只有大价钱才能买来全松木的厚实棺材,只有大价钱才能买来做工精细的上等棺材——况且,送埋大木的席面做得再厚实,那也是给别人吃了,大木吃不上一口。只有棺材弄好了,大木才会走得踏实。
粉周妈知道,那些卖棺材的都昧了良心,常常用不好的材质做出来一些薄皮棺材来蒙活着的人。她不吃那哑巴亏,她虽然舍得在棺材上花钱,但是也要物有所值,因此,她专门交代满堂和村里的木匠一起去,木匠王大柱他懂的,那些昧良心的卖棺材的蒙不了做了一辈子木匠的王大柱。他看一眼,摸一摸,就知道什么木料做了什么木活儿。
因此,下午那会,满堂把棺材拉回来的时候,粉周妈专门跑到门口看了看,看那棺材的雕刻,看那棺材的做工,看那棺材的材质,她围着那棺材,这儿敲敲那儿摸摸,转了一圈又一圈,自己看过了眼,才示意满堂叫几个人来卸车。
在粉周妈的心里,选棺材这事,是大事,一点也不能马虎。
“你这糟老头,腿一蹬脚一伸,走了,我们还得按照你的要求,给你备上这上等的松木棺材,你会享受,躺那里面安心。我这糟老婆子,以后能不能有你这待遇,就不好说喽。”粉周妈坐在院子的凳子上自言自语,歇好了,又重新往前走去。
她想去灵堂看看。
粉丽和她女婿还有西西在守灵。这是最后一晚上,不论作为女儿还是女婿还是孙女,这是最后一晚上和自己亲人在一起的机会了。刚下了雪,半夜的凤凰塬温度很低,粉周妈起先的意思是,等出纸结束后,大家都进屋睡会,明早还要送埋,养足精神。半夜她起来去灵堂看看,给长明灯添点油即可。
粉丽女婿同意粉周妈提出的这个想法,但是却遭到了粉丽和西西的强烈反对。看着她们的反对,粉周妈心里稍微有一些欣慰。
“守就守吧。这也是你们的心意。”粉周妈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几遍几遍地交代粉丽,晚上在灵堂,穿得厚些,照顾好西西。
出纸仪式结束后,跪的腿都麻木的粉丽跛着腿去东屋看了看她的妈妈,和妈妈说了几句话,安顿好后便去了灵堂。
深夜的此时,粉周妈进入灵堂的时候,里面的呼噜震天响。只见粉丽女婿躺在墙角的一个破沙发上,盖着被子呼呼大睡。粉丽和西西则相拥着,跪窝在灵堂侧面的一块稻草上,俩人也已经睡着,西西的脸蛋哭得通红,在眼角还挂着几滴泪水。
粉周妈看了一眼,终于知道刚才呼唤她们每人应答的原因。看着她们的可怜睡相,粉周妈用套袖抹了抹眼泪,转身离了灵堂,蹒跚着朝躺了一天的东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