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衿想过见到至亲的一千种场景，不外是鼻酸、流泪、百感交集，如同原来家中母亲爱看的黄梅戏文一般，掏人肺腑、感人至深的；也兴许是尴尬、不习惯，彼此都是小心翼翼的，因着时间的距离而产生暂时无法消弭的生疏。
每一种都想过，但都没有眼前的场景来得真实。而这种真实之所以真实，是因为它否决了所有的假设。
“小钒，你是怎么回事？”神态威严的老人把目光从阿衿身上缓缓扫过，定格在满身水渍宛若落汤鸡一般的少年身上。
“爷爷，我和安夏刚才闹着玩儿，不小心……”叶钒并不介怀，笑得随和。
老人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转到阿衿身上。
她心跳得很快，觉得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被称作“爷爷”的老人凝视着，让她无处躲藏。
“你以前叫什么？”
“顾衿。”阿衿自幼在南方长大，普通话虽学过，但说起来极是别扭拗口。因此一个字一个字说来，显得口舌笨拙。
“按照小钒的辈分，你母亲有你时我给你取过一个名字，叫钰儿，只是这个名字被人占了。你还是按原名吧，以后就叫叶衿。”老人沉吟，看着眼前的孙女，半晌后开口。
被人占了？阿衿有些迷惑，眼睛不自觉小心翼翼地看向叶钒，最终定格在他的手上。少年指间胀得脉络分明，袖口的水滴沿着手背，一滴滴滑落。
“张嫂，带顾衿去休息。”老人叮嘱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而后看向叶钒，“去收拾干净。这么大人，不像话。”
爱之深，责之切。
阿衿随着张嫂踏上曲形木质楼梯时，想起老人教训叶钒的样子，这句话从脑海中闪过。
很小的时候，养父告诉过她，亲情是不可以用加减计算的，有便是全然地不图回报地付出，没有则是零，并不存在中间斤斤计较的地带。
那不爱呢，所以就会是冷漠吗？
正反对比，便是小镇上的老师，也教过。
“到了，就是这里。”张嫂走到二楼的拐角处，打开卧室的门。
“谢谢您。”阿衿声音温和，带着吴音的糯糯的普通话腔调有些滑稽。
张嫂脸色并不自然，端详了阿衿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阿衿把手提箱拖进卧室，却一瞬间迷糊起来。
满眼的暖蓝色，精致而温馨的设计，处处透露生活的气息。精致的蓝色贝壳风铃，软软的足以塞满四个她的大床，透露着温暖气息的被褥。
这里，以前住过其他的人吗？恍若闯入了别人隐私的空间，阿衿有些不知所措，为难地放下手提箱，轻轻坐在玻璃圆桌旁的转椅上。
低头，就看到圆桌上东倒西歪着几个精致的稻草娃娃。有头发花白翘着胡子威严的爷爷，眉毛弯弯笑眯眯戴着十字挂坠的奶奶，很神气穿着海军服叼着烟卷的爸爸，梳着漂亮发髻的温柔妈妈，眉毛上挑眼睛很大酒窝很深的男孩。这是……叶家一家人吗？
阿衿看着那些娃娃憨态可掬，紧张的心情竟奇异地放松了。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们的轮廓。
“不要碰钰儿的东西！”
阿衿被吓了一跳，手颤抖，瞬间，娃娃掉落在地毯上。她转身，木木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子，鼻子竟奇怪地酸了起来。
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和父亲、母亲、弟弟小亦，统统长得不像。她这样问过母亲：“阿妈，我怎么长得不像你？”
“阿衿这样便好看。”母亲慈爱地看着她笑，“远山眉比柳叶眉贵气。”
顾母长着典型的柳叶眉，江南女子娇美的风情；而阿衿长着远山眉，眼睛清秀温柔，看起来有些明净山水的味道。
眼前的中年女子，恰巧长着极是标致的远山眉。
阿衿站起身，僵直着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走到自己的身旁，轻轻蹲下身；看她怜惜地捡起掉落的娃娃，而后站起身。
她不问她叫什么，不问她多大了，不问她好不好，不问她任何妈妈会问的话，只是浅浅望她一眼，目光先是闪亮，而后黯然，冷漠地开了口：“这屋子里的东西，不要乱动。”
继而，离去。
阿衿看着女子的背影，蓦地，一种深刻的自卑情绪缓缓从心底释放。她是谁呢？这个孩子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在空气中，变成触及不到的尘埃。
无视，原来比抛弃更加残忍。
妈妈，那么温柔柔软的词。
阿衿的妈妈。
妈妈，妈妈。
她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几乎感到羞辱一般地哭了出来。
那日晚餐，不出阿衿所料，出席的只有一家之主的爷爷。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甚至连见过的叶钒也不在。
老人问了她许多问题，阿衿每每紧张得语无伦次，直至他皱起浓眉。
“我和学校那边打好招呼了，你明天就和叶钒一起去上学，有什么不懂的问他。”
清晨，阿衿再次见到了接她到B市的秘书。
叶钒坐在副驾驶座上，阿衿坐在与他同侧的后方。
阿衿从小到大，第一次来到北方，对一切自然是感到新奇的。过度熙攘的人群，带着浓重生活气息的俏皮京话，高耸整齐的楼层，四方精妙的四合院……同一座城市，不同的风情，却又如此奇妙地水乳交融着。
“小钒，前面堵车堵得厉害。”文质彬彬的李秘书扭脸对着叶钒微笑，带着询问的语气。
“这里离学校很近，我和顾衿先下车吧，李叔叔？”叶钒沉吟半晌，看着堵在路口已经接近二十分钟的长龙，有礼貌地笑答。
阿衿背着书包，跟在叶钒身后，不远不近，恰恰一臂之距。
许久之后，阿衿站在叶钒身旁，也总是一臂之距，显得有些拘谨。
叶钒起先不注意，后来发现，一群朋友，唯有对他，才如此，饶是少年绅士风度，也不禁烦闷起来。
“丫头，我是哥哥，哥哥呀！”叶钒把手轻轻搁在阿衿的头顶，如是半开玩笑。
“我知道呀。”阿衿如是坦诚作答。
正因为是哥哥，才清楚地记得不能轻易的靠近。
这样谨小慎微，思莞是不会明白的，正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而再地放弃阿衿。
叶钒选了小路，穿过一条弯弯窄窄的巷子。阿衿低头默默地记路，直至走到街角的出口，望见满眼的忙碌的人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