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水乡的那些时节,千户之镇,船连成屋,巷依着溪,分不清春夏。
那时候,阿衿是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暂且不好说,但她总算比猴儿同学幸福一些,她还有一双养父母,外加一个在病床上缠绵的弟弟。
弟弟很乖很好,名唤小亦,和相遇的字母相同,患有先天的心脏病。
小亦是在她的背上长大的。他的药是她一手包办的,而她的出处,则是小亦猜的。
幼时,阿衿总是被镇上的孩子欺负,被声声骂着“野种”。回到家,她也总是闷闷不乐。
小亦那时病稍好一些,能跟着她识一些字。她教弟弟学字时,一边递药一边悄悄嘀咕:“你是阿妈生的,我不是阿妈生的,那我是从哪儿来的?”
小亦唇上长年没什么血色,盯着药碗,想了半天,才用那样无血色的唇诚恳开口:“姐,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阿衿想了想孙悟空,又想想小亦在病床上从没见过孙悟空,唔,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
但她哪知,小亦身体清爽些时,也偷偷在镇长家看过《西游记》,而且是第一集。
镇子太小,好多知识都是上了初中生物课才被普及的。
但其实还不如不知道,因为信念太容易崩塌。
好吧,我不是石头里来的,那么我亲生父母长什么样?
弟弟小亦给自己编造了无数个身世,看到小龙人时,觉得自己或许是神女生的;看到《孽债》,唱着“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心念一动,或许我爸妈是知青?
总之,小孩子很愁人。
后来她忙于应对小亦的病情,渐渐长大,渐渐学会把心事放在心里。
父亲是镇子里唯一的医生,医术世代相传。
可是,他救不回自己的儿子。
小亦六岁时,已经病入膏肓,他们却没钱去省里瞧病。
小亦发高烧,她把骨瘦如柴的弟弟抱进怀里,笨拙地说:“不要害怕,我把心分给你一半,他们说做手术就好。我把心分给你一半,咱们一起活。”
小亦含着笑,唇边第一次有了血色。
快要绝望时,从比省城更远的地方来了一辆比他们全家人加起来还要值钱的车,走下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说要接她回家。
他说,可以送小亦去省城看病;他说,叶小姐,请跟我走。
叶小姐是谁?
她分明姓顾。
阿衿跌跌撞撞地收拾包袱,父母亲眼中都是泪。
她没有看小亦一眼,那一眼,要好多年以后才来得及看。而此时的她,不是忘了,而是不敢。
其实,她不知道,小亦也没有看她离开时的背影。他闭着眼,被角被攥得破了线。
在来到这座城市之前,有关这座城市的繁华是被圈在家中最宝贝的黑匣子里的。伴着梅雨季节的不定时发作,清晰甜美的女声在含混的电流中异常温暖。
她常常搬着竹凳摇着蒲扇坐在药炉前,不远处撑起的木床上躺着温柔腼腆的在在,瞳仁好似她幼时玩过的玻璃球一般剔透漂亮,忽闪着睫毛,轻轻问她:“姐,今天的药,不苦,对不对?”
她抓着蒲扇,动作往往放缓,鼻中嗅着浓郁的药涩,心中为难,不敢回头,声音糯糯的,张口便是支吾:“嗯……不苦……”
“姐,你说不苦,我信。”弟弟小亦看她看得分明,轻轻微笑,清澈的眸中满是笑意,消瘦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生动。
于是,她把放温的药喂到在在唇边时,眼睛便不大愿意看他。
她不好,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往往选择逃避。
而后,离开家,被带到另一个家中时,连告别,她也是在直觉上轻描淡写地忽略。
从南端到北端,从贫瘠到富贵,叶衿拒绝了过渡。往好听了说,是“生性温和,随遇而安”;难听了,则免不去“冷漠自私,狼心狗肺”。
镇上人不解,说她顾衿在云家生活了十六年,喊着顾家夫妇“爸爸妈妈”那也是真心实意毫无做作的,怎么有了亲生父母便忘了养育恩了呢?
开凉茶铺的镇长儿媳妇眉眼一挑,笑开了几分嘲讽:“可惜顾家统共一个破药炉两间露天屋,要是这养爹在机关大院住着,别说家**个病菩萨,便是养一窝大虫,你们看那个丫头,是走还是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