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喜哥,今晚咱们好好谈谈。灯下,李正铭把本子推到喜哥面前。他把喜哥带到正院工程中最复杂的部分已有两个多星期,这一夜的长谈,是在他反复看了喜哥这两个星期来刻下的东西后决定的。他开始改变对老画家的看法,开始,他认为老画家把喜哥介绍到他这儿,除了让他学点东西,最主要的是这儿工钱较高,对他这样一个农村小伙子,机会是难得的。这几天,他敬服老画家的目光,看得出老画家是想好好培养这年轻人的。
喜哥笑着点点头。
李正铭告诉喜哥,雕刻不能单单追求技巧,在雕刻里要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手里的刀不单单是刀,它也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它的生命和灵魂就是我们给的,你自己就是一把刀,在木头上跳舞。这舞蹈是柔美还是粗犷,都由你自己决定。要是你没有把自己的生命扑进去,柔美的舞蹈会跳成柔弱的,粗犷会变成粗鲁的。
喜哥静静看着本子上这一段文字,久久没有动笔,甚至连眼睛也没有转动。
李正铭担心自己说得太深,他急急写下一行字,喜哥,我说的你懂了吗?
喜哥抬起头,还是那笑,但显得有着虚,他眼里烁着光,似乎看到很远的什么地方去了。
李正铭弄不清楚喜哥是不是看得懂。
喜哥懂的,老师也跟他说过这些。那时候,在老师那儿学画,学雕刻,回家的前一天晚上,老师意味深长地跟他说过这些。接下去那些日子,喜哥躺在床上,看着从窗口流泻进来的月光,睁着眼睛久久不能入睡。那是他心里第一次对理想这个词有深刻的理解,并第一次认真地想着关于自个儿的理想。也就从那时候起,他每天除了干活,晚上都会画画或雕刻到深夜。每天早上起床,他都觉得阳光灿烂,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让他干什么都精神十足。
李正铭见喜哥陷于自己的思索中,干脆说得更清楚些,喜哥,我的意思是这样的,白天你干寺院里的活,可下了工,有自己的时间,你应该刻点你自己想刻的东西,不是像干活那样,事先规定好的。是你心底的想法,想刻什么就刻什么。
喜哥回过神,看着这几行字,点着头微笑了。这回笑得很真实。
我先弄些木材,你练练,能刻出点什么东西就送过来,给我看看。李正铭想着老画家能把喜哥送这儿来,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的肯定,得好好指点这年轻人。虽然他在外头已小有名气,但对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画家的看法,还是很看重的。
有了李正铭提供的一些木材,喜哥每晚都在躲在自个儿的小宿舍里,沉浸在一股四处涌动的激情中。因为熬夜,他本来清澈的眼里扯出了血丝,但他精神状态极好。就算是吃午饭时,脑里也在翻腾,想着晚上那些完全属于自个儿的雕刻,脑里从未有过的清醒和兴奋。他把这归结于高山上清新的空气和秀丽的风景,他觉得人住在这样的地方,是不会累的,只要一阵清风,就能把所有的疲倦吹散。
两个月后,李正铭让喜哥把刻出来的东西搬过去让他过目。喜哥微笑着,从宿舍里抱出好几块雕好的板,进了李正铭的房间,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惴惴地盯着他,不知这严厉的老师是否有一丝丝的满意。哪怕是能看到他脸上一丝笑意,喜哥也心满意足。老画家说过,李正铭不光自个儿雕刻了得,也有眼光,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点和肯定,那说明真的学到点东西了。
坐在桌子后的李正铭拿起最上面的一件作品,这是一块浅浮雕,门槛上,一个腰背半驼的老人,向前探着身子,手里拿着一个半剥了皮的蕃薯,伸向一个小孩子。小孩子胖乎乎的,昂起头,张大了嘴巴去接老人伸过来的蕃薯,大概因为看到蕃薯,他的眼睛睁得溜圆。小孩子的一只手抓挠着大腿,定是蚊子在咬了。老人的双眼则笑成一道缝,几乎和脸上的皱纹融在一起。门槛内的屋子,寥寥几刀,用线刻的手法,勾出几张桌子椅子,自然而朴素。李正铭的眼光久久地盯在这对婆孙上,慢慢站起身子,一句话也不说。喜哥也跟着站起来,他坐不住了,不安地搓着双手,盯着李正铭的脸,想看出一点什么信息出来。可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良久,李正铭把这对婆孙轻轻放下,拿起另一块木板。这一件整幅都是浅刻,刻的是月下的池塘。虽然是木材天然的颜色,还是看得出是月光下一切蒙蒙胧胧的,似乎还得感觉出月光银里透出微蓝来。池边的几株垂柳有浅淡的影子,池面微泛涟漪,烁着银光,一尾鱼儿大约是受了月光的迷惑,跃出水面,把锦缎般的池面捅出朵花儿来。李正铭几乎要怀疑这真是木头刻出来的,杨柳柔软如丝,池塘里的水似乎要流出这块小小的木板,让人忍不住想掬起一把因为月光浸润而清凉的池水。他不易察觉地咽了口唾沫,又重新坐下去。
其它几幅,有透雕的,那是阳光下的野花与蝴蝶,洋溢着欢快与活泼;高浮雕的,是戴着草帽的老农在烈日下把锄头高高挥起,涌腾着一股昂扬的激情;高浮雕的还有正午时分,老牛卧在大树下,安祥地反嚼,那种安祥让再浮躁的人也渴望安静……
终于把这些木板放下时,李正铭微闭着眼睛,长长舒了口气,轻轻摇着头。然后,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盯着喜哥看,好像他是雕刻的一部分,看得喜哥的心跳到嗓子眼了。缓缓的,他伸出手,拉住喜哥,小伙子,你其实是个天才。他说这话的时候,微低着头,恰似自言自语。喜哥听不到,他让李正铭拉住的手在微微发颤。
李正铭抬起头,笑意从眼里溢出来,喜哥,你行。
就这一句,喜哥笑出两排白牙。
我给你好木材,你把这几幅重新刻出来,刻在好木材上。这样的东西刻在这些劣质木材上,太可惜。李正铭打开一个大箱子,搬出几段木料,轻轻摆在桌子上,拿出本子,边指点着木材,边一一为喜哥介绍:
这是椴木,它材质轻柔,易干燥,纹理直,结构细,有丝绢光泽,加工性能好,不易开裂,切削面光滑,色泽均匀。
这是楠木,结构细腻,纹理通直,易加工,耐久性好,切削面光滑,有芳香味,是很珍贵雕刻用材。
这是花梨木,又称花榈木,纹理略粗,材质细密。花梨中有一种叫黄花梨,颜色由浅黄到紫赤,材质坚实,纹理美观,有芳香味,另一种是新花梨,或称花梨,材色赤黄,材质较粗,纹理少变化,无香味。黄花梨力学性能好,强度高,耐久性好,是良好的雕刻材种。这花梨木加工困难,你留在最后。
……
喜哥顺着李正铭的介绍,拿起木料一一观察,这些木材都很珍贵,他是第一次见到。最后,看到李正铭说木料留在这,他呆了,难说道这些木材可以供他雕刻的吗?他抬起头,又喜又疑地盯着李正铭,李正铭对他笑着点点头。
喜哥,这些木材都是我的珍藏,你要好好利用,把这两个月来你刻的都重刻在这些木材上,根椐刻的内容,你自己学着选用合适的木料。
喜哥除了点头和傻笑,就会一遍又一遍地抚摩这些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