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里屋,女人尖锐而凄厉的喊叫,那半关的门仿佛也在微微颤抖。牛二婶把那扇半开的门开开又合合,走进走出,有时是出来找点什么东西进去,有时干脆是茫然四顾了一阵后,又惶惶然空手进去,脸上褐色的皱纹条条变得青白而紧绷。丝毫不理会一边的牛剩正更惶然地盯着她。牛二婶确实是惶然得不晓得该干什么了。她在满头大汗的产婆旁边像只头苍蝇,迷茫地转着圈。她看着媳妇的脸带上那种令她心碎的灰暗,前年,她在临死的牛二叔脸上,也看到过一回,怎么跑到媳妇脸上去了?
牛剩抖着双手揉捏了半天,终于卷了根歪歪扭扭的纸烟,含到嘴里,又抖着手半天才把烟点燃。立即深深吸了一口,短短的纸烟顿时燃去半截,仿佛他是一个陷得很深的瘾君子,终于有了什么缓解。
喊叫声骤然停止的时候,孩子嫩嫩的哭声如天乐般飘荡而出。牛剩扔了烟,忽地站起来,看见有金色的阳光从高高的窗口倾泻而入,牛剩粗着嗓子说,牛剩也是当爹的了,孩子就叫金光,响当当的名字。
牛婶早掀开那门进里屋去。孩子哭过几声后,里屋突然静默如井。半晌,产婆抱着孩子半垂着头走出来,牛剩心里一沉,孩子怎么了?他觉得双脚发软,迈不出到产婆面前的那几步路。
产婆把裹着破衣的孩子托到牛剩面前,是个男娃。男娃粉粉胖胖的小手攥成拳头,伸出破衣外挥舞,把牛剩挥得眼前灿烂一片。他双手在裤腿上慌乱地搓巴搓巴——不知是想搓去烟味,还是怕自己的手掌太粗,伤了娃娃——直直把伸出手去,扶过那小东西。产婆见他抱稳了娃娃,退后了两步,低声说,娃娃他娘去了。
灿烂不见了,窗**进来的金光不知何时让乌云挡得严严实实,牛剩觉得头晕,晕得看不清周围的东西,所有的东西似乎都飘浮起来。大概他自己也在晃动,娃娃感到不安,大哭起来。
产婆又说,大出血,不上大医院止不住的。
牛剩软坐在靠椅上,身子里所有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让魔鬼吸空了,他想睡,狠狠地睡一觉。
金光七天的时候就上了山,那天,他是让人抱着送娘上去的。娘的送葬队伍很冷清,她嫁过来才两年,不爱出门,相识的人不多。牛二叔这一房亲戚又少,牛剩是她男人,送不了她,棺后跟着的就是稀稀拉拉几个妇人,还有几天打锣吹喇叭的。前面的金光让人抱着,一路上都在睡梦里,安稳得眼皮都没撑开。抱着他的人回来一说,村里人都说那是他娘心疼他,不忍让他睁开眼看看。也有说是他娘与他在梦里相见,母子聚得欢,没工夫醒一醒。不管怎么,金光自己是无法说的。
送完葬回来,大伙看着牛二婶才当了几天奶奶,那背就驼得显眼了。牛剩也胡子拉茬的,都叹着,没有女人的家是抽了梁的屋子,撑不起顶子。
背是驼了,但牛婶每天更早爬起来,用小炉子小铁锅给没有奶水的金光熬米糊糊。牛剩揣个磕破了沿的瓷盆,到镇子上挤牛奶。镇子上有人专门养着奶牛,牛剩当着那奶牛主人的面亲手挤了不加水的牛奶,加上盖子,用布条绷紧,急火火赶回来,热了喂金光。村里人就说,这一家人跟牛就是有那么一点扯不清的缘分。
牛二叔姓牛,一辈子养水牛,四处帮人犁田。当年牛家卖了两头大水牛,娶了金光娘回来。牛二叔重新买了小牛犊来养,谁知小牛不认路,晚上跑散了。牛二叔就是为着找回小牛,连夜上山,失足跌下山谷。如今,金光出世了,还靠着喝牛奶活人。
喝牛奶的金光不比喝奶水的娃娃差。满月的时候,抱到众人乡亲面前,粉粉嫩嫩,肉团团,活脱脱一个年画上蹦下来的孩儿。在众人手里传来递去的,也不认生,滴溜着黑珠子似的眼睛,精灵得惹人疼。
不知是因为金光失了娘可怜,还是金光让人心疼,乡亲送来的“情礼”放满了他的小摇篮,冷暖两季的衣物,厚厚的雪披,绣满牡丹的面巾,手织的帽子、袜子,五彩的肚兜……乡亲散去,牛二婶叠着这些物件,喃喃着,金光穿百家衣,以后有福。咱们金光有福。最后一句是安慰在一边抱着金光默不作声的牛剩,他大概又想起可怜的媳妇了。
妈,我想跟人出去打工。剩突然抬起头,闷闷地说。
什么?牛二婶站起来,手里还抓着一顶小小的彩帽,你要走,这家里就留下我和金光,老的老,小的小。她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凄楚,自老伴牛二叔去世后,这屋子就越来越冷清,现在连剩儿也要走。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发现这两屋子是如此灰暗破败。
妈,不是留下你们。我只是想出去干活。你说,我呆在家里种这几亩簿田,是个什么盼头。眼看着金光一天天往大里长,他不念书?金光他娘就是为着我没出息,上不了好医院,才这样冤枉着去的……牛剩说不下去了,只把金光搂得更紧。
牛二婶默然无声,半晌,颓然坐下。
我要不单要让金光念书,还得让他把书念高了,今后别再像我,困在这块掘不动的地上。妈,就难为你,好好带着金光,我会寄钱回来的。
牛二婶沙着嗓子说,打工也不是易事,村里出去的打工的还少吗?怎么样你也看到了。你就这样闯出去,往哪儿去,能干什么呢?要不,先让在外头的人打听打听,指条路再去吧。
我都打听过了,现在城市里要干重活的,只要肯出力气,总揽得到活儿干。咱从地里走出去的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气,不怕苦累。西村的再强这几天回来,我就跟着他出去。我跟他商量过,他在外头也走动了好几年,在工地上给我找个扛泥沙的活儿不难。要是逢着我运气好,学上一段日子,到室内铺砖,那就轻省许多,挣的也比小工多得多。
你心里早就有打算的。牛二婶有些哀怨。
金光他娘去世后,我在田里的心思全没了。不知怎么的,扛起锄头都提不起劲头。牛剩老老实实低下头。家里就剩下妈一个能商量的人,可他没跟她商量过,这是他的不对。
那试试,儿子大了不由得做妈的。要,要是在外头过得太难,就,就回来。家里田是簿,毕竟能抓挠点吃的。牛二婶抹着眼睛,肩头一耸一耸地抽咽。
本来安静睁着眼睛四望的金光,好像听出奶奶的痛楚,哇地一声大哭起来。